“封如故”再度開口,嗓音改作了男女莫辨的少年音。
它委屈地叫嚷起來:“呸,下流胚子!臟我的手!”
如一麵無表情。
自從認識封如故,向來注重節欲養心、從無逾矩之舉的如一先後變成了兔崽子、白眼狼和登徒子,如今被這來曆不明的妖物破口大罵,他也並不覺得受辱。
速速送它往生就是,不必花時間生氣。
如一一雙手看上去並沒有用多大氣力,卻將“封如故”禁錮得動彈不得。
“封如故”的神情漸漸因為疼痛猙獰起來,隻覺此人是個凶險無比的惡人,被他握著的地方幾乎要給連骨帶肉生生攥碎。
……雖然從這個男扮女裝的變態臉上看不出怒意,但“封如故”能感覺出來,他很生氣。
“還給他。”如一尚不覺自己情緒有異,看到這張臉露出吃痛的表情,心中一麵不忍,一麵又知道不可輕縱了他去,冷冰冰道,“……這是他的臉。”
“封如故”疼得魂飛魄散,隻曉得自己若再不逃開,怕是會被他生生攥死在床上,隻得張開嘴巴,將一口陰風直噴向如一麵門。
如一從那風中嗅出一股陰陰冷冷的寒氣,不臭,也沒有惡煞凶氛,就是冰冷得像是陳年冰庫裡的味道,又潮又冷,冷到人的骨子裡去。
隻是這寒氣似有攝魂迷魄之效,如一剛挨著,便覺肺中像是積了水一般,整個人像是被冰水沒了頂,呼吸瞬間滯重數倍。
如一不識水性,本就畏水,察覺來者不善,麵色一凜,立即側身避開。
“封如故”得了脫身之隙,大喜過望,輕鷂似的身形迅速掠向窗外。
如一在撒滿五色同心花果的床帳上輕捷一滾,紅裙影翩,雙指並作一指,於空中結符成印。
那“封如故”到了窗邊,卻被一左一右兩團灰白色的“厲”生生撞了回來。
它一個不察,跌坐在地上,揉著尾巴骨疼得皺眉吸氣的樣子,像足了耍無賴時的封如故。
如一避開視線,雙掌上下一翻,兩“厲”便直撲上來,以餓狼之態撕住“封如故”臂膊,竟是要把它硬生生從中撕成兩半!
“封如故”吃了這等痛楚,淒聲厲嚎起來,聲音也與真正的封如故一般無二。
此時,如一嫌這一身嫁衣礙事,於是棄了羽扇,除了外罩,脫了襦裙,摘了珠翠頭麵,丟了耳環,隻剩一身素白裡衣,才覺得自在。
動作沒了那嫁衣的束縛,要輕捷了許多,可那酷似封如故的呼痛聲砂紙似的磨著如一的心,胸前的試情玉亮得急切,熄了又亮,比滿室紅燭還要刺目。
如一不想會無端受此無形酷刑,心緒翻湧間,竟是漸漸止了殺心。
他自我說服著,這是為了問出它作惡的緣由,不是為著彆的。
“封如故”爛泥似的癱在了地上。
它看起來不是什麼厲害的惡物,身上並無凶氣,如今脫了死劫,又受了驚嚇,竟是跌坐地上,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倒像是受了什麼天大驚嚇似的。
封如故這張臉駕馭起來難度頗高,讓他本人來做一些做作的表情,不僅不顯矯情,反倒風流可愛,於是,當這個隻有皮囊的“封如故”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著委屈時,如一從心底裡泛起一陣不耐。
如一自是不會覺得自己心態有何異樣。
他在這來路不明的風流色鬼麵前單膝蹲下:“給你半炷香時間,說清來意。”
它:“嚶嚶嚶嚶。”
如一:“半炷香一到,說得清楚,留待發落;說不清楚,送你超生。”
它繼續嚶嚶嚶嚶。
如一冷漠:“哭也算時間。”
它一噎,終是意識到如一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心不甘情不願地閉了嘴。
到現在,如一也未能辨清,這尖細的聲音究竟是男是女。
一想到自己剛才被這不男不女的怪物輕薄,如一便覺心火上升,提前念了幾句往生經,漠然地替它超了度。
這怪物也在打量他,漆黑的眼珠子在清水似的眼白裡骨碌碌地打著轉,由於滾動得太快,看起來頗有幾分詭異。
如一再次提出同樣的要求:“這張臉不是你能用的。變回你的本相。”
“狠心鬼。”“封如故”委屈道,“明明是你叫我變成這樣的。”
如一眉心微皺:“何意?”
它尖聲道:“你心裡有誰,我當然就是誰啊。”
如一心曲陡亂一拍。
如一想到今日聽絞麵的喜婆所言,那些受害的少女死得披頭散發,黑發淩亂,嘴角卻帶著一抹詭譎的幸福的淺笑。
……她們在生前究竟看到了什麼?才會露出這等燦爛而滿足的笑顏?
“心裡有誰,我就是誰”?
倘若真如這妖物所言,那麼他心裡,難道……
如一不願再往下想去,簡潔利落道:“一派胡言!”
它居然還跟如一鬨起了脾氣:“不信算了!”
如一靜一靜心:“你究竟是何物?”
它答:“鎮裡人。”
如一:“……你是人?”
它答:“啊那不然呢?我有手有腳,和你們長得一樣,你們可以是人,我們為什麼不可以是人?”
如一極其敏銳:“‘你們’?”
它回答起如一的問題時,有一股“本該如此”的理直氣壯:“是啊,我們。”
如一:“還有多少邪祟?”
它反問:“什麼是邪祟?”
如一隻覺這妖孽怪異至極,男不男,女不女,“正”自是談不上,邪卻又邪得毫無自覺,從裡到外都透著一股古怪。
如一決定不與它多作糾纏,便換了個問題:“為何偏要攪亂婚儀?”
它答得坦坦蕩蕩:“因為我想嘗嘗和姑娘在一起的滋味兒啊。”
如一一噎:“……”
他很快反應過來:“那麼,‘你們’之中,也有女子?”受害人不止是新娘,還有新郎。
它招得很快:“是。跟我輪流洞房的是小六。她一直想求一個可心人。”
“……小六。”
“是。小六想嫁人想瘋了,和小五不一樣,小五好熱鬨,婚禮最是熱鬨,所以她愛往這裡來。”它居然開始如數家珍地介紹起它的同伴來,絲毫沒有以之為恥,言談間滿是對家人的自豪,“小四是小五去哪兒他去哪兒,阿三喜歡吃東西,阿二喜歡寫詩,他說,在婚儀上他最有靈感,一天能寫好幾首酸詩。阿大嘛,總聽我們的。”
如一:“你是什麼?”
它:“我是小七。”
如一:“它們都在哪裡?”
它這時候倒是機警:“我告訴你了,你豈不是要去抓他們了,不行不行。”
如一問:“你們為何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