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兢給出了理由:“第一,此子是寒山寺中唯一與封如故熟識之人。若要栽贓給封如故,殺一個與他有關的人,總比殺一個無關的人要更有說服力。死人不會說話,活人就可以替他們發聲。一旦事發,大可以說,海淨是知道了他墮入魔道這件事,才被他滅口。”
柳瑜點一點頭:“‘第二’?”
“第二,這小和尚與守寺的如一居士最為親厚,因著這份交情,如一定會儘全力追查此事,這於我們而言是好事,可以借他之手,挖出封如故來。到時事發,算起總賬,封如故是如一居士帶進門來的,寒山寺自會問罪於他,也可打消一份對封如故的助力。”
柳瑜:“‘第三’?”
“不知柳門主可曾聽過不世門?”景先生立於暗中,聲音優雅、清冷,堪稱無情,“不世門門主林雪競,在封如故身邊安插了一名細作,向外傳遞與封如故相關的訊息。我前段時間得到了些許線索,判斷海淨極有可能便是那名內奸。殺之,可絕儘魔道之人埋設下的耳目。”
柳瑜將匕首上的血甩儘,插回鞘中,又將匕首銷毀,笑問:“景先生,你為何什麼都知道?”
“我的確知道許多。”韓兢說,“……許多的。”
柳瑜笑言:“景先生真不謙虛。”
韓兢專注地看他一眼:“我從不謙虛。”
回想起那時景先生的眼神,柳瑜一顆心仍是生寒,卻連個餘光也不願望向身後跟隨的人,生怕被他猜中自己的心思。
……這個人,知曉太多了。
等了結了封如故,便該輪到他了。
韓兢尾隨在他身後,目光仍停留在常伯寧與封如故緊緊相執的手上,並不關心柳瑜心中所想。
二人跟隨在封如故他們身後,幾乎是把他們押解去了伏魔石前。
伏魔石前,人頭攢動,鴉雀無聲。
那伏魔石是一顆高一丈半,寬半丈的巨石,其形其狀、隱有佛陀羅漢之象,石上生了一雙凹陷,似是人目,幽深冰冷,環伺世間罪惡。
一名名僧侶輪流將手按在伏魔石上,催動靈力。
大家都清楚自己非是魔道所化,但在此等黑雲壓城般的壓逼之下,心情難免緊張,一張張麵皮緊繃著,將手撤下、確認無虞後,才暗自鬆弛下來,歎一聲阿彌陀佛。
淨遠方丈與各院長老早早試過身份,各自列席,坐於殿前,神態凝重。
如一手扶“眾生相”,隔著叢流人群,遠遠望見了封如故。
如一猛然一握劍:東南方已開了缺口,為何他還不離開?
直到瞥見封如故身後緊隨的人影,如一心念一動,意識到了什麼。
他隔著千百僧眾,朝封如故邁出一步。
封如故也隔著千百人看見了他,朝他綻開一個笑顏,輕鬆揮一揮手。
“阿彌陀佛。”淨遠方丈見柳瑜等人來到,便站起身來,“勞動道門之友前來了。寺中弟子無端遇害,老衲身為方丈,不得不為弟子考慮,以防再有人受害。”
早就候在此地的柳元穹大大方方道:“無妨。”
說罷,他大踏步走上前去,將掌心按在伏魔石壁之上。
一股精純靈力蕩開,足有金丹五階之能。
他撤回手去,回頭望去,恰見父親身前站著的、正好奇打量伏魔石的封如故,不由撇一撇嘴,抱劍立於一旁。
——那姓封的向來自恃才高,這些年來,想必修為又有精進。
封如故略略側身:“玄極君,請。”
柳瑜笑說:“雲中君在此,柳某豈敢造次呢。”
封如故笑道:“那我叫你先去,你就敢造次了?”
柳元穹聽出他言語間對父親的不敬,血氣上升,幾欲破口大罵,孰料父親隻是溫和一哂,道聲“失禮”,便帶著景寒先生上前,依樣將手掌壓在了伏魔石上。
柳元穹便忍住了一腔憤懣,忿忿咬牙:
父親脾性也太好了些!
相比之下,常伯寧已急得要哭出來了。
如今,再想逃離,或是將二人交換,已是來不及。
見封如故要走上前去,常伯寧一把握住他的衣袖,無助低喚:“如故……”
“師兄。”封如故說,“莫怕。”
常伯寧不肯鬆手。
……如故,彆去。
封如故含笑,將手覆蓋上了常伯寧的,並將他緊握著自己衣袖的五指一根根掰開。
……食指,中指,無名指。
常伯寧不敢驅動靈力,怕引起旁人注意,隻得眼睜睜看著那袖子一點點從自己指尖脫離,而他無能為力,徒勞得像是要去抓住一個必將消失的夢境。
少頃,封如故將玄袖背於身後,麵對麵色灰白的常伯寧,粲然一笑,倒退兩步,方才轉身,一步步朝伏魔石走去。
四周寂然無聲。
他的足音叩在地麵上,甚至隱有回聲。
嗒。嗒。
短短幾十尺的路,他走得閒庭信步,看得柳元穹腹誹不止:
……擺什麼譜啊?
立於伏魔石前,封如故抬起頭來,好奇打量一番,隨即將手按在了伏魔石的石壁上。
觸手那一刻的冰涼,叫他指尖隱隱酥麻。
他覺得不大舒服,特意活動了一番手指。
常伯寧眼睜睜看著封如故將掌心壓在上麵,一時呼吸摒絕,隻寄希望於這伏魔石是贗品,並無驗魔之能。
同樣不錯眼珠地盯著封如故動作的,還有柳瑜,以及如一。
封如故仰望巨石,低低歎了一聲,提起一口氣,旋即凝神聚力,將周身被玷汙已久的靈力流經七花花脈,奮儘全力,擊向伏魔石。
一直無動無聲的伏魔石,受此一擊,幽深的靈目驟然而開,射出兩道寒芒,內裡發出嗡鳴,聲動彩雲,似是羅漢發怒,金剛嘯天!
然而,封如故窮儘周身之力,再發一掌,重重擊在石身上。
聲響驚天,猶如萬壑驚雷齊齊炸響!
伏魔石發出一聲類似哀鳴的尖嘯,竟是承受不住這瞬間注入的靈力,崩塌成一地石屑!
伏魔石轟天徹地地倒下。塵灰蔽日間,封如故衣襟獵獵而飛,宛如一隻振翅黑蝶。
“不是說,此物名為伏魔石嗎?”封如故回身,“不管用呢。”
闔山靜了片刻,頓時大亂!
不待漫天塵灰飄落,三道身影便齊齊席卷向封如故所在之處。
率先到來的,是早有準備的柳瑜!
裹挾殺意的雄渾一掌,直直擊向了封如故的心脈。
但他窮儘全身之力的一掌,竟爾擊空!
一柄刻滿佛偈的木劍,將柳瑜震飛三丈開外,踉蹌兩步,方才站定。
“若事不實而不清雪,是名有犯!”如一仗劍而立,僧袍如輕綃,風舉勢轉旋,“寒山寺還未審之,玄極君便要下殺手嗎?”
柳瑜冷笑一聲:“山中有魔道混入,乃是不爭事實。我替如一居士拿下此人,有何不可?”
兩人相持瞬間,常伯寧便已來至封如故身側,一拽他的衣袖:“如故,走!”
柳瑜怎肯輕易縱之,喝上一聲:“魔道之徒,休走!”
他閃過如一,長劍鳴嘯出錚錚靈音時,柳瑜喝出聲來:“穹兒,拔劍!”
事變來得太過突然,距離封如故並不遠的柳元穹全然愕住,口不能言。
……怎會?
封如故怎會入魔?
當年,“遺世”之中,他當初受魔道戕毒分明最深,怎會——
柳瑜劍勢被如一輕易攔阻,心下焦急,不願失了這大好機會,急道:“穹兒,還不拔劍!”
柳元穹失神之際,常伯寧長袖一翻,落花如綺,刹那間便遮蔽住了柳元穹的視線。
他伸手握住封如故的手,發力一拽:“走啊!”
封如故正欲應答,孰料,快而無聲的一把唐刀,巧妙避過陣眼,斬開蔌蔌飛花,掃向了常伯寧的後背。
這一劍,全部落在了周身靈力翻騰的封如故眼裡,明明白白地告訴他:
你若不出手,常伯寧必然受傷。
——事到如今,唐刀客用的仍是坦坦蕩蕩的陽謀。
事到如今,封如故隻能依憑本能行事,並指成劍,窮儘周身之力,馭動劍氣,將那唐刀一斫兩半!
炸毀伏魔石時,封如故身上紅蓮仍未全開。
而這唐刀客意外的一擊,終於將事態推向了無可挽救的終極之地!
層層紅蓮花瓣翻卷開來,像是從他的皮肉裡拔出根須、綻開葉瓣。
七花齊開!
驟然間,極痛襲身而來,封如故忍受不住,猝然跪倒在地,牙齒直咬入了唇肉,麵上沁出薄汗,鮮明的痛感從舊日傷口裡一起煥發精神,將他穿刺得千瘡百孔。
撕心裂肺,不過如此。
常伯寧察覺花陣被破時,已是慢了一步,再見封如故為他擋劍後痛苦難當的模樣,勃然失色,一把扯住即將摔下去的封如故的胳膊,將他徑直拉回後背,同時急轉身形,重聚飛花,儘數貫注在來襲之人的身軀之上!
韓兢受此衝擊,默不作聲地倒飛出去,仰麵滾落在地,胳膊和前胸被飛葉鑽出了幾處細細的孔洞,滲出大片大片的鮮血來。
他心平氣和地躺著,想,大事將成了。
一旁,柳瑜實不敵娑婆劍法,不消幾個回合,便被如一木劍擊飛,長劍亦然脫手掉落。
他想再去握劍,卻覺手軟筋麻,一時懊惱,原本溫和的麵目竟有些扭曲。
常伯寧足尖輕點幾下,急行幾步,卻猛然間刹住了腳步。
——如一無聲立於封如故身前五步開外,白金僧袍逆風而動,一時不知是溫和的白衣卿相,還是殺伐的冷麵菩薩。
常伯寧駐足一瞬,落花繞身而飛,一時不知是否該對他動劍。
封如故伏在常伯寧後背,微微喘息著,抬眼望向如一時,如一注意到他眼尾延出了一抹妖異的淡紅色。
如一神思一凝,屈膝跪地,將“眾生相”往地麵上重重插·入,長發漫卷開來,厲聲呼喝道:“來!”
劍中棲息的厲鬼應聲狂呼而出,萬鬼號出千丈陰風,直卷雲霄,“人柱”威壓彙作絕命狂流,叫吃慣了素齋、念慣了慈悲的僧侶們齊齊變色,壓製得奮力想要上前的柳瑜色變惶恐,雙膝發軟。
在場諸人,無不認為,如一是要駕馭萬鬼,攔下封如故與常伯寧,一儘守寺僧人之責。
然而,封如故隔著千百鬼魅,與如一對視一眼,便洞知了對方心意。
如一眼中的“人柱”,仍是封如故的模樣。
而封如故眼中的“人柱”,則是他乖巧溫柔的小紅塵。
剛被放出的“人柱”見封如故似是身受重傷,低喘微微,焦急地大喊一聲,合身撲來,掀起的湃然靈壓,叫修為稍低的幾名寒山寺弟子雙眼一翻,竟是昏厥過去。
如一微微閉目,對“人柱”耳語兩句。
“人柱”一愣,馬上驅動靈力,再次尖嘯一聲,腥鬼嘯篁竹,使得寒山寺草木無不震動,就連淨遠方丈也無法直視。
然而,這靈力特意避開了常、封二人。
常伯寧回過神來,撿了這空隙,急急向東南方而去。
如一仗劍旋身,望著二人背影,攥緊劍身,森森鬼氣蕩起他的長發,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具蒼白的神偶。
封如故,待我處理儘寒山寺中事,領過責罰,我會去找你。
我不要你的解釋,我隻要你在那之前,平安無事。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