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聲說:“如一居士,將他交給我吧。”
如一抱著他,似是聽不懂燕江南的意思。
燕江南將眼淚艱難下咽:“小師兄……是風陵山人。”
如一望著她,嘴角輕輕牽扯,竟是做出了個模糊的笑的模樣。
是啊。
小師兄,小師兄。
明明之前,封如故露出了那麼多的破綻,可他總是放過了。
與義父相同的箜篌之藝,與義父同樣的精巧心思,與義父同樣的不羈容止。
而他給以了什麼樣的回應呢?
“照貓畫虎,終不相似。”
“雲中君,請自重。”
“但也請你勿要自作多情。”
“螢燭之光,無從與明月爭輝。”
這樁樁件件的細節,他從未察覺過嗎?
或許,他根本是有意放過的。
他心中是不願承認的,承認封如故是義父,承認,他竟會……
懷中一空,封如故已離他而去。
如一想喊一聲,卻已失聲。
他的右手直連臟腑,離開封如故的身體,方覺出掌心麻得動彈不得。
他慌亂抬起手來,手指卻隻來得及觸到封如故散落的長發發尾。
燕江南實在不知該對他說些什麼才好,隻低言一聲“抱歉”,便轉身而去。
如一什麼都不曾拿到,隻有三根長發掛在他的指尖,迎風而動。
……就像他這一生,真正想得到的、想抓住的,一樣都未曾在他手中。
他的頭突然疼得難以忍受了。
如一佝下身子,扶著欲裂的頭,前情種種,俱在眼前。
他猛嗆出一口溫熱來,血水從唇邊瀝瀝滴下,與封如故體內流出的血彙作一處,再不離分。
搜魂失敗的盈虛君懷擁著荊三釵,一直在留心這個年輕蓄發的俗家僧人,見他突然嘔血,忙“喂”了一聲:“你如何了?”
然而如一充耳未聞,隻是擦淨嘴角,便爬起身來,茫茫然出了亭外,與羅浮春、桑落久擦肩而過。
三人相逢無言,唯餘一眼之緣,便再無交集。
無人關注如一的去向。
他染血的手握緊“眾生相”,一步一踉蹌地往前走去。
如一茫然在自己的思緒當中,直到“眾生相”興奮地嗡鳴了許久,且內裡魂魄頂撞騷動不止時,他才抬起劍來,平舉在掌中,觀視片刻,釋出劍中之魂。
最先搖頭擺尾鑽出來的是“人柱”小五。
她像是嗅到了什麼味道似的,飛快朝前奔去。
如一似有所感,提起全身之力,勉強跟上了她。
風陵眾人,為禦外侵,都集中在了浩然亭前亭中,主殿青竹殿前,是一片平坦空地。
此時望去,殿前並無異常,隱見清氣流動,一如往常。
但“人柱”卻像是嗅到了骨頭氣味的小狗,活潑潑地繞著青竹殿前漂浮一圈,旋即站定,像是探手破開了什麼陣法,隨後,從虛空之中,抱出了一個纖瘦人形。
隻見了那人影一眼,如一的身體便劇烈地顫抖起來了。
他化作一點淡淡的光聚在青竹殿前,人形的手腳抱在一處,縮得緊緊,像是佛前清池裡未曾開放的抱身之蓮,散出淡淡的蓮華。
同為鬼軀,“人柱”小五歡天喜地地抱住了這個孱弱的人影,邀功似的捧到如一眼前。
“……進去。”
如一來不及想封如故的魂魄為何會離開浩然亭,在青竹殿前徘徊,像是在發夢,連他自己也不知這夢是噩是善,隻是突然地滿心歡喜了,以至於幾近落淚。
他將“眾生相”向“人柱”舉起:“……帶他進去。我……帶他離開。”
……這柄劍,名曰“眾生相”,如今,卻是真正容納了他的茫茫天地中,眾生中的唯一了。
事發突然,他怕封如故魂魄不經嗬護,會消失在劍中,更擔憂消息走漏,引起還未散去的道門反撲,是而悄悄離開了風陵山,不曾引起任何人的主意。
他走後不久,青竹殿前,再迎來了兩名來客。
卅四與徐平生隱匿行跡,一路潛行入山,到了青竹殿前,繞殿搜索一圈,似乎是在尋找什麼東西。
然而,他們一無所獲。
卅四握著林雪競的手書,又將其上文字看了一遍。
“不應如此啊。”他質疑道,“這裡到底是不是青竹殿?你是不是記錯了?”
徐平生懶得搭理他。
他曾在這裡生活過十餘年,對風陵的角角落落都爛熟於心,雖在初死之時,他神魂顛倒、很是瘋過一段時間,但這幾年來,他的瘋病已好了許多,徐平生不高興他對自己的質疑,趁他轉身搜尋,在他後臀上悄悄補了一腳。
卅四找不到信中所說的應尋之物,正值心浮氣躁之時,挨了這一腳,豈肯吃虧。
主仆兩人正要廝打起來,卻見一名風陵打扮的弟子遠遠地往這邊來了。
卅四隻得作罷,一把拎住徐平生的耳朵,二人踢踢打打、跌跌撞撞,隱於殿後青竹之中。
身著風陵弟子服飾的韓兢,孤身立於青竹殿前,四下張望一番,不見異氣,隻得捺下滿腹惑然,轉步前往隻剩餘煙嫋嫋的“靜水流深”方向。
……不可能。
封如故絕不是會自儘的性格。
他一生之中,最可能自儘的時候,是在他剛從“遺世”中出來、得知他終身不可用劍之時。
當日,他未死。
今日,他也不會死。
所以,這當中,定是有人插手,弄了什麼玄虛。
他不可能死,既然如此,他便定要將他找出!
……
如一為求一個萬全的安全之地,返回了寒山寺,並再次公然違反寺規,將一縷魂魄夾帶入寺。
方丈在清晨時分知曉了他的脫逃,如今見他回轉,並沒有太過為難於他,隻在聽如一木然講起風陵山喋血之事時,徐徐歎息一聲,誦了一聲“阿彌陀佛”。
戒律院長老卻不肯輕易縱了如一去,一支竹讖擲下堂來,罰他受五十道荊棘索。
端正地跪於羅漢像前,如一心平氣和地把生滿尖刺的荊棘索勒入自己的皮肉,看得督刑的小和尚眉頭狂跳不止。
他覺得如一居士有點瘋相,而且是個端端莊莊的文瘋子,不然,何以解釋他會這般認真地苛罰於自己?
他不知如一心裡懷揣著何等的期待與希冀。
受過刑罰,他囫圇掖上滿布血腥的僧袍,快步返回他那遠避人煙的佛舍,吱呀一聲推開門去,關上門扉窗扇,沾著衣上還未全乾的血跡,在門窗上寫下防鬼的佛咒,稍停頓一番後,又匆匆除去沾滿血跡的佛衣,不顧周身傷痕,簡單沐浴後,換上了另一套乾淨衣衫,確保不會驚嚇到封如故後,才將“眾生相”啟開。
孰料,不等“人柱”有所動作,一道幽影便從劍中逃出,驚弓之鳥似的,一頭撞上了緊合的門框。
他痛得捂著頭蹲下身來,低低哼唧著。
如一望著那失而複得的人,已冷了的胸中漸漸聚起一團熱氣來,小心翼翼繞至他身後,伸手要扶他肩膀:“封……”
然而,他的指尖隻是剛剛觸到他的肩膀,那身影便似被雷擊了似的,刺溜一下,小野獸似的轉衝到窗前,拚命搖撼窗戶。
確認自己確實是無路可逃了,他才沮喪地垂下頭來,漂浮在房間角落,把自己又抱成了小小的一團。
如一呼吸有些不穩。
他來到他身前,蹲下身來,將他護著頭臉的手臂強行打開。
他看到的,仍是封如故那張豔光熠熠的臉,隻是,他的麵色白得似雪,看他的目光是全然陌生的。
因為陌生,他自然而然地恐懼著。
如一撫上他的胳膊,才發現,他在匆促間拾回的,是一具千瘡百孔的殘魂,強行離體,記憶全失,虛弱得猶如一道一吹即散的夢幻泡影。
他不僅連自己是誰都忘卻了,恐怕連自己是不是人,都是一片混沌迷茫,不敢確信。
如一原本添了些熱氣的心臟再度一寸寸冷卻下去:“你……怕我?”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