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間積雪難行,來敬香的人稍少了些,如一也騰出了些時間,好回來照料他的貓義父。
屋外落雪愈重,封如故便愈困。
房中的火爐日夜燒得興旺,銀炭靜靜地發著燃燒的“絲絲”細響。
封如故枕在如一腿上酣睡,小灰貓則抱趴在封如故的臂彎上,效仿了他的睡姿。
如一有些腿麻,但他什麼都沒有說,甚至沒有挪動一下,隻是拿手指卷了封如故一縷散開的頭發,在指尖纏繞轉動,把好好一撮鬢發卷成了小卷毛。
不知何時,封如故悠悠醒轉過來,眼望著外麵漫天碎瓊亂玉,突然清楚地開口道:“我想看石榴花。”
如一放下書卷:“現在還不是開石榴花的時節。”
封如故:“那我要看紅杏。”
如一無奈:“……義父。那些都是春天才有的。”
“春天……”封如故喃喃道,“爹親跟我講,說來年春天,帶我去山上看杏花,看石榴花。”
封如故扯住如一的腰帶,把臉埋在了他的小腹位置,悶聲悶氣地問:“……春天什麼時候會來啊。”
如一張了張嘴,正欲作答,突然住了聲。
他把封如故的臉擺正,叫他麵對自己,並把額頭輕輕貼上他的額心,依戀地蹭了蹭:“……馬上就來。”
寒山寺中,有青衣小僧在菩薩殿前掃雪。
天氣寒冷,嗬氣成冰,小僧人把竹笤帚放下,把手攏在唇邊嗬氣時,眼角瞥向南山,一時瞠目。
他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忙揉一揉眼睛,定睛再望——
南山一側的積雪迅速融化,有半副陰晦天雲被挪去旁處,原本融融的冰雪儘數融化,化入泥土。
在地下沉睡的百蟲感受到土地的濕潤暖意,紛紛冒頭,各自疑惑,此次冬眠為何如此之短。
花木迅速吐蕊抽枝,起初是林空色暝、春淺香寒,很快,綠楊成影,紅杏倚雲,榴火似的春色流遍全山。
寒山寺方丈特遣人來問,如一為何強行運功、做出如此大的虛耗,也要提早還春?
“落雪無趣。”如一倚門道,“我提早迎春,有何不可?”
來詢問的小僧人無言以對,訕訕離去。
如一重新關閉院門,一抬頭,又看到坐在叢叢紅杏枝頭,蠢蠢欲動、妄圖出牆的一枝小紅杏。
他無奈一笑,縱身上樹,攔腰抱住他的腰身,單足翩然落地,灑下一院銀鈴脆響。
寒山寺春色早到,被姑蘇城內百姓視作神跡一事,自不必提。
在距離寒山寺與風陵皆有千裡之遙的一處小城酒肆中,一名身著白衣的俊美道人踏雪而入,肩上背著兩把劍,一柄螺青色,一柄紈素色。
在櫃台後打盹的小二聽到門簾響動,急忙抹去口水,起身相迎,殷勤招待:“道長,要喝點什麼酒?”
常伯寧客客氣氣:“勞駕,一壺黃酒。”
“得嘞。”小二擦了擦手,“道長,年節了,這是要回哪位仙府?”
“何來仙府?無名之地罷了。”常伯寧嗬出一口冷氣,“有事在外,今年也不回去了。”
小二及時捧上一壺溫好的酒,常伯寧道一聲謝,斟出半杯兒來,一飲而儘。
小二見他飲酒速度太猛,不是酒中老饕,便是錯估了自己酒量的愣頭青,忍不住提醒:“小店酒烈,道長飲得慢些。”
常伯寧溫和道:“無妨。我酒量很好。”
小二好奇:“天生的?”
常伯寧淡道:“總能練出來的。”
他放下酒杯,又置下一塊碎銀,並取出一隻精致的銀鏈酒壺:“這酒很好。再替我打上一壺吧,我帶走。”
小二眼睛放光,忙接過碎銀,擱在口裡咬上一下,喜笑顏開地拿起酒壺:“馬上來,馬上來。”
小二不敢擅自收下這麼大額的銀兩,去後院敲老板娘的房門了。
常伯寧正要舉杯,眼睛餘光瞥向簾外的冰雪世界,神情驟然一凝,擱下酒杯,飛身掠出,不由分說,一把擒住了簾外過路之人的衣襟,反手持“今朝”劍鞘,當胸一擊,險些擊碎他的內丹!
長街之上,風雪漫漫,路上並沒有彆的行人,路旁的店鋪也關了個七七八八,是而無人注意到長街上這一瞬的騷動。
常伯寧將他摁倒在地。
粗糙雪粒簌簌撲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聲音和麵容一道變得模糊起來。
“給你一次機會。”常伯寧聲音很軟,他的修養如此,說不出太激烈的言辭,在這種情況下,仍顯得過分溫吞,“回答我,龍山門金門主之子金映生,你在酒旗鎮煉屍,吸取生人活氣,為己修煉一事,是你與魔道行屍宗勾結做下的?”
“常……”來人受此突襲,驚慌卻早蓋過了疼痛,“寫信約我來此地的人,是你?”
常伯寧隻問一件事:“你以為是誰?”
“我還以為……”懾於常伯寧威勢,金映生雙目一閉,低聲招供,“我還以為,是……是那個人,是那個使唐刀的人……他殺了道門人,背著屍身,堂而皇之經過我龍山門,恰好與我相遇,我本要擒捉他,他卻說……說,要我按照他的要求,幫他在龍山門藏經閣上擺放屍體,否則將來,龍山門之秘難保,他手裡還握有我與行屍宗來往的信件證據,所以,我……”
常伯寧拿“今朝”劍鞘抵在他胸前,急問:“你還記得那人麵容嗎?”
金映生為求保命,自是言無不儘:“記得記得!我可以繪給——”
話音未落,常伯寧持握劍鞘的手,竟受了一道無來由的重擊,往前狠狠捅去!
金映生胸口,竟被劍鞘捅了個對穿!
金映生噗的一口熱血吐出,將他麵前三尺白雪儘皆染透!
常伯寧駭然回首,但見一道紅衣身影,靜立在酒肆飄揚的旗幟邊,衣袂被白雪卷起,指尖仍泛著一道未散流光,麵容難辨。
常伯寧猛地起身,卻突覺頭暈目眩,扶劍沒入積雪,才堪堪穩住身子。
他低聲道:“你——給我……”
這些日子來,他唯一入口的,就是方才的一杯黃酒。
那人不答,飛身落於長街之上,眉間肩上白雪皚皚,也不知在屋上站立了多久。
常伯寧臉色蒼白,竭力想逼出體內餘毒,卻手腳麻痹,力不能支,向側邊軟倒下去。
那人跨前一步,將昏迷的常伯寧單臂接住。
常伯寧軟在他肩側,呼吸深深淺淺地在韓兢耳邊浮動。
……即使昏倒了,也仍是心不靜。
“你現在已經聰明一些了。”韓兢低聲對他說,“隻是莫要養成這飲酒的習慣。我給你一個教訓,今日之後,便儘快戒了吧。”
他將沒入金映生胸口的劍鞘拔出,在積雪上甩出一道新鮮血線,無視了金映生死不瞑目的麵容,平靜地對常伯寧說教:“三日未睡,連日奔碌,總是不好的。”
言罷,韓兢將常伯寧攔腰抱起,背起他的劍,邁步向長街儘頭走去,輕聲道:“……抱歉,打斷了你好不容易找到的線索。這個人,我先替道門處理掉。等你休息好了,再設法找到我吧。”
風雪在地上的屍身上披了一層淺淺白色。
待小二拿著酒壺趕出門來、左右張望時,過大的風雪,讓他把倒臥著的人當成了一堆被運貨人棄置在此的破麻袋。
雪草草掩埋了血跡,隻剩下韓兢留下的一道淺淺足跡,蜿蜒行向了遠方。網,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