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誰看來,此人藏毒於齒,當眾服毒,都是畏罪自儘的表現。
這便是韓兢的打算。
唯有當著全道門的麵,讓聲名狼藉的時叔靜頂著這樣一張陌生的臉死去,丹陽峰的聲名才可徹底保下。
而唯有他當眾死了,自承罪業,才是將此事釘死,斷了眾家道門想將“靈犀”中所錄之事草草揭過的後路。
在虛假的韓兢死後,世上將隻餘真相。
……這是韓兢為自己定下的結局。
跪伏在地的韓兢毒已襲身,可他並無多少痛苦之色,隻是唇色較以往蒼白了幾分。
他靠在封如故耳側,用唯有他們二人能聽清的低音,與他說:“……如故,你終究不夠狠心。”
韓兢頓了一頓,似是在沉默,又似是在隱忍極大的痛苦。
半晌後,他說:“……可是,這樣很好。”
言罷,韓兢身體前傾,狠狠往前一撞,將封如故推開,自己卻先向後倒去。
在外人看來,就像是封如故將他這個罪人厭惡地推倒在地、與他劃清了界限一般。
仰麵跌倒時,韓兢胸膛安詳地起伏了數度。
其實,韓兢還有許多話,沒有對封如故說。
他想問封如故,還記得林雪競嗎。
韓兢並不喜歡林雪競,從一開始就是。
他之所以想讓封如故來做不世門門主,是因為韓兢清楚地記得,當時在不世門中,他把親手犧牲文忱等人、從而換取威信,當做一件正經的建議去提。
封如故想得到這樣的主意,可封如故決不會這樣做。
封如故永遠是封如故,做不成林雪競,做不成時叔靜。
這樣,就很好了。
韓兢本以為,他會這樣安詳,直到死去。
這本是他為自己計劃好的結局。
在這之前,封如故給了韓兢三天,而韓兢用這三天中的大部分時間,好好鋪墊了自己的死亡。
連常伯寧他也去看過了。
他認為自己不會再有遺憾,哪怕在死前未曾看上常伯寧一眼,他也知足了。
可連他自己也料想不到,自己眼中的世界,竟會在瀕死之際,一點點變化了模樣。
韓兢微微睜大了眼睛。
深灰色的世界漸次褪去了冷銳的光,有了光,有了色,有了美。
沉澱在他眼瞳中的那深潭似的藍,也是漸漸由淡轉濃,趨於烏黑。
……天地,原本竟該是這個樣子的嗎?
那麼,原本的他……原本的韓兢,該是什麼樣子的?
劇毒迅速地將他的身體蛀蝕一空。
韓兢的身體猛然一動,方歸清明的眼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血色。
整個世界,豔若三月的桃花。
……
春日初陽,桃花如錦浪。
三月的丹陽峰桃花塢裡,立有一座小小的桃花庵。
桃花庵中,乃是三門設下的學堂,專授道門高階之術。
今日負責授課的指月君著一襲絳紅道袍,隨身拂塵掛在架上,隨窗外桃花香風蕭蕭而動。
“……何謂‘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為情緒所動,不為情感所擾。天之至私,用之至公’。”
“然太上忘情,非是絕情,是有情而忘情,寂焉不動情。”
“煉入太上忘情之道者,修為會比修習尋常道法者更精,距大道更近一步,然情·欲歸淡,也是無可逆轉……”
指月君略略放下書,正欲提問,發現座下四名學生,已昏睡過去了三個。
指月君:“……”
指月君問唯一還清醒著的韓兢:“……兢兒,我是否講得太過無聊了?”
“不是的,師父。”韓兢溫聲為三人解釋,“昨日是三月初三上巳節,如故三釵帶著伯寧浮觴飲酒,他們二人喝得多了,而伯寧……著實不擅飲酒,酒醒過後,仍是倦得很。”
“那我們不吵他們。”指月君天性寬和,淡笑著一背身,“師父小聲地講給你一個人聽。”
師徒二人一齊微笑了。
今日課程所授,乃是“太上忘情”道的修煉之法,有些內容著實艱深,需得好好記錄。
韓兢索性取來常伯寧麵前半攤開的筆記,又取來他麵前墨筆,將雙袖挽過三疊,左右各持一筆,右手跟著師父教授內容記錄,左手則從常伯寧筆記上的斷章處開始抄起。
左右字跡,皆是一般文秀。
他抄錄過一段後,不意抬頭,恰與一邊授課、一邊意味深長地注視著他的舉動的指月君對視。
少年韓兢漲紅了臉,低聲辯解:“師父……我先替伯寧抄錄好,他回去後,也好給如故看,我的就給三釵參考……”
指月君雙眼彎作淺淺的月牙狀,了然地一點頭。
韓兢正想再解釋,後背便被一隻小紙團砸了一下。
封如故惺忪卻含著笑意的聲音自後排傳來:“……韓師哥,我聽著呢,你不用管我。”
韓兢不好意思了,索性不再抬頭,專心抄注文字,隻餘一截細白後頸,透著緋緋紅意。
指月君也沒有讓徒弟太過難堪,佯作不知他的心思,繼續授課:“……然而,修煉太上忘情之道,亦有變數。若急於求成,錯失正軌,便入歧路。若踏錯一步,易入無情道,甚至失情道。”
封如故撐著麵頰,半睡未睡,也不知是又盹過去了,還是在閉目養神。
韓兢手上不停,餘光卻瞥向了旁側的常伯寧。
他鬢角垂下一縷碎發,微微粘在了唇側,隨著緩慢的吐息往外一吹一吹。
這似乎叫他不大舒服,秀麗的眉峰在睡夢中輕皺了起來。
“……無情道,不再明悟愛恨。心如止水,情如冷岩,由於心無雜念,距離參悟天道、功法大成便愈近一步。但心中失情,不複當初,難免存有微瑕,是圓滿當中的不圓滿。”
韓兢擱下了墨筆,探過身去,想把那縷困擾著常伯寧的頭發摘去。
然而,手指剛探到常伯寧的唇側,接觸到他籲出的一點熱流,韓兢便像是被灼傷了似的縮回手來,將拇指藏在掌心,緩緩摩挲。
“……失情道者,則更甚之。煉入失情道之人,變化最大。靈力可大增,功法可飛躍,連瞳色亦會生變,其情其性,幾與天道共通:無悲無喜,無欲無念,無善無惡,視天地萬物為一體。一芥,一花,一人,一世界,在失情道者眼中,全無不同。”
韓兢沉思半晌,終於再次下定決心,拿起墨筆,探過身去,用筆端細心地把勾在常伯寧唇角的一點頭發摘掉。
看到他的眉峰重新鬆弛下來,韓兢對著常伯寧的睡顏微笑了,為自己在睡夢中的一點失禮向迷睡著的常伯寧輕輕一躬身,以示歉意,旋即重新執住墨筆,繼續抄錄。
但那時的韓兢從不認為靈力大增、功法飛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小小桃花庵中,韓兢的身邊,就坐著他的大道,他的世界。
他不求道,隻求做一枝長竹,戍守在花側,偶爾能探出竹枝,為他挽一挽頭發,便已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