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華亭鶴唳(2 / 2)

而早在文忱與封如故爭執時,韓兢已有了自己的心思。

……他挑出了那三根代表遺失的道友的牽絲線。

文忱等人莽撞,非要硬闖險地,以如故性情,定不會坐視。

如此虛耗,終有儘時。

如故不存,眾人皆亡。

韓兢不動聲色,催動靈力,掐斷了那三根牽絲線,佯作是那三人不願拖累眾人,自斷絲線。

這是道理,不是情理。

隨之,韓兢給出了答案:“他們三人的牽絲線都已斷了。”

此話一出,韓兢眼前一黑,一股心悸後知後覺地湧上心頭。

……自己……做了什麼?

文忱等人未看出他的異常,悻悻離去。

封如故向來聰慧,果然察覺到了不對,趕來追問於他,還發現了他胸口暈開的一片血色。

韓兢心亂如麻,一把抓住想要追根究底的封如故,將他推開:“如故……不要碰我。”

此刻,韓兢終於外露了些許情緒。

想到被自己徹底拋棄的幾名道友,韓兢覺得自己應該悲愴,可心底唯餘木然一片,讓他連悲傷也無法產生。

然而,韓兢刻在胸前的字,似是起了作用。

太上忘情之道,並未全然入其心。

未及全冷的心頭血澆灌之下,在麵對封如故時,韓兢竟本能地生出一絲柔情。

他避開封如故的視線,顛三倒四道:“離我遠點兒……我很奇怪,我怕傷到你。……我怕我很快連‘怕’也要忘了。”

封如故以為韓兢受傷發燒,便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忙推他去休息。

背對著他走出兩步,韓兢站定了。

韓兢憑最後一絲未喪失的情感,知道自己到了離開的時候了。

若是任這無情之道在他身體裡發展下去,到了某日,他會不會想要犧牲三釵?會不會傷害如故?

……這是他煉入太上忘情的初衷嗎?

思及此處,他抓住胸口處的衣服,對封如故緩聲道:“如故,我去了。你好好的。”

封如故的回答是什麼,他未曾細聽。

韓兢大踏步地離開,離開眾人,向南方而去。

臨走前,他切斷了所有的牽絲線。

一來,這是為劃清界限,不願他們尋來。

二來,他是擔心自己被魔道所擒,暴·露眾家道友位置。

三來,他可借此暗示如故,牽絲線隻會將他們牢牢捆死在一處,必要之時,如故需學會拔劍斬亂麻,莫留此物,徒增牽絆。

然而,韓兢離開後不久,他獨身喬裝成魔道、行於“遺世”長街上時,封如故等人被丁酉擒捉一事便傳入了他的耳中。

聽聞此事,韓兢隻是整了整麵上紅紗,神色毫無所動。

他並未前去救人。

就算能救下眾人,有何用處?

繼續疲於奔命地逃亡嗎?

丁酉費儘千辛萬苦,抓去道門眾人,想必不會單純殺人泄憤。

至少身份貴重的如故和三釵可保性命無虞。

要想救他們,唯一之法,是打開“遺世”之門,讓師父他們進入。

問題是,外界之人,不知道封閉的“遺世”方位在何處。

而失落“遺世”中的他們,傷者過多,如故須與魔道搏命,修為大大虛耗。

何況,即使是全盛時期,如故的修為也還未到破碎空間、打破“遺世”的地步。

韓兢也做不到。

但是,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告知外界之人“遺世”的方位。

韓兢不知自己在煉入太上忘情道時出了何等差錯,然而如今,唯有將錯就錯。

否則,憑他現在的修為,連傳遞消息也不可能完成。

韓兢尋到了一處荒漠惡土,於白草黃沙間找到一處死地,沉寂心思,凝神靜氣,繼續往那極端之境煉入,一層一層,忘情絕欲,倍增修為。

從這一日起,日夜變換、時間流逝,對韓兢來說已沒了意義。

如故殺丁酉座下之徒何止千餘,他雖可保命,然而遭囚多上一日,必多一日苦楚。

……而那人會因此心痛。

韓兢覺得奇怪,他自己都無法體會情緒的變化了,竟還會擔心旁人是否心痛。

在惡風遍地的沙海之中,韓兢送走了百餘輪明月。

直至某日,他再啟雙眼。

……心間是從未有過的曠闊,也是從未有過的荒蕪。

韓兢不及自憐,調運靈息,雙掌結印,窮儘全身之力,按於地麵,煥出卓然靈光!

然而,他所修的“太上忘情”,窮儘催動靈力的巨大損耗,讓他猛然栽倒在地,攥緊一捧滾熱的黃沙,好緩過心頭的一陣劇痛。

——四人結伴蹴鞠的場景,在他記憶中淡了,轉作一片淡淡的灰白。

……這件事仍存於他的記憶中,但是於他而言,沒有意義了。

好在,現在的韓兢已不在乎疼痛。

休息過後,韓兢再聚靈力,狠狠擊於地麵。

隔一個時辰,青光每閃一次,他的魂魄便要燃燒一次,撕裂一次。

對著月色和話本流淚的少年,沒有了。

替常伯寧挽起頭發的心情,淡忘了。

他的七情是薪,六欲是火。

每催動一次靈力,發出一次信號,他的心原便在燎原烈火之下,愈加荒蕪。

直至氣力耗儘,再無可複,韓兢才緩緩倒靠於地,仰望天空。

恰巧,此時正值“遺世”深夜,冰輪高懸於天,與他默默對視。

可韓兢的雙眼,平靜宛如萬古冰湖,平平無漪。

一點深藍在他眼中緩慢暈開,化作長夜中的一枚冷星。

他頭腦前所未有地清明,眼前景物皆失其色,似與天之道相連,腦中唯存平衡之理。

韓兢靜靜地想,這便是自己要求的大道嗎。

他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歡這種感覺。

這隻是天命,是天道加之於身的責任。

“遺世”之門,終究是被逍遙君一劍蕩開。

眾人得救,可韓兢沒有再回去。

因為沒有必要。

可是,指月君來了“遺世”,為了找他。

經此波折,指月君與逍遙君先後入聖,隨時可能飛升。

然指月君不肯放棄徒弟,天雷加身,亦要來尋。

指月君臂搭拂塵,天雷地火縈繞於身,神情依然不改分毫,行在“遺世”長街之上,如入無人之境。

韓兢坐在不遠處的一處屋宇上,腳蹬青瓦,望著絳衣紛飛的師父。

他已不是師父需要的徒兒,不是丹陽峰需要的人。

若他回歸,師父把丹陽峰交他統領,以他如今心性,又會將丹陽峰引向何方呢?

不如不歸,徒增傷感。

長街之上的指月君忽有所感,回首望向韓兢所在之地。

然而那處空空蕩蕩,唯餘蕭蕭之風掠過。

指月君轉身,目帶黯然,繼續向前行去。

而運起靈力、隱匿了身形的韓兢,也再度在屋頂上出現。

他抬起手來,撫摸著胸口刻著“丹陽峰”的位置。

沾染了心頭血氣的十幾字,仿佛是刻入了他的心脈之中。

韓兢情動心動時,再無任何意緒波瀾,餘下的隻是胸口陳傷牽動起的、真切又刻骨的心痛。

好在隻是肉軀的疼痛而已,很好忍受。

長街回首那日,是指月君最後一次來到“遺世”。

那天之後,指月君攜一株桃樹飛升上界。

臨行前,他召來道友,托他們若見到自己的徒弟,請轉告於他,丹陽峰之門,始終為他而開。

韓兢聽說此事時,指月君已離開此界一月有餘。

他隻是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緩過那陣心痛後,再無他感。

道門生亂,魔道衰微,有許多事情等著他去做,他不可停歇。

……

此時此刻,經曆了十二年的忙碌之,竹君子韓兢的世界複歸清明。

他清晰回憶起長街上指月君的回眸一望,回憶起少年時的桃花、蹴鞠、流水浮觴,和垂落在常伯寧唇邊的那一縷發。

……以及自己舉起唐刀、割過人咽喉的感覺。

每一刀,皆是清晰可感。

韓兢顫抖著抬起被罪鏈鎖縛的手來,看向那沾滿無形鮮血的掌心,呆滯片刻,嗤笑一聲。

……大道啊,你為何不叫我癡迷一生?!

他驟然咳出一口黑血來,血彙入發中,消匿無蹤。

朝歌山無師台下,常伯寧猛然向前跨出一步。

這突然的動作嚇了羅浮春一跳:“師伯?”

荊一雁注意到了這邊的動靜,注目而來,發現常伯寧直直望著那名將死罪人,緊咬下唇,不禁眉頭一挑,心念微動。

奇怪的是,荊三釵的手也在發顫。

兄弟二人執手,這細微的變化,荊一雁能可體察。

他輕聲問:“小弟,怎麼了?”

“不知道……”荊三釵心尖酸澀難言,舌頭死死抵著下顎才能稍稍緩解,“我不知道……我好像認識他,見過他……”

荊三釵知道,這人叫做時叔靜,是不世門護法之一。

……可無人去問,時叔靜又是誰啊?

時叔靜畏罪,當眾服毒,道門無不震愕,又深陷方才種種令人心驚的醜事之中,各自怔忡。

此時,忽聞鶴唳如泣,嘹亮清遠異常。

半空中,一隻白鶴展翅,遨轉兩圈,翩然落在韓兢身側,擔憂地彎下身去,用喙貼上他的側臉。

封如故一眼望去,心尖緊縮。

……雪頸、霜毛、紅網掌。

是“遺世”之中,韓師哥向他提起的那隻想要載著師兄下江南的鶴嗎?

韓兢本能地推開它:“……彆……”彆碰他,他的血帶毒。

白鶴卻不肯舍下他,輕輕蹭著他的頸側。

“不……”韓兢忽然記起一件事,貼著它啞聲道,“……忘記我說過的話……彆去找他。”

自己曾交代過他,讓它在自己死後,去找伯寧。

但……不可以。

或許如故向伯寧提過,他會將這樣一隻鶴送給他做禮物。

若是被伯寧認出了呢?

他絕不可讓伯寧察覺到自己的心意,不可給他一絲一毫的負擔,哪怕是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生前死後,韓兢都不可讓常伯寧難過。

鶴卻異常固執,依偎在他身側,低低哀叫,宛若鳴泣。

韓兢似是聽懂了它的意思,略略提高了聲音,可在旁人聽來,仍是如同耳語:“我不能讓他知道……不能……你——”

此鶴同他有數十載的情,過分為他著想。

韓兢閉了閉眼,顫著手,掐上了它的頸項。

這十二年殘餘的冷漠心性,讓他立即做出了對自己來說最正確的判斷。

——若它不肯聽從,那便一了百了,以絕後患。

鶴卻沒有掙紮反抗,隻以目望之,兩眼濛濛,似在垂淚。

韓兢的手抵在它的頸側,顫抖了一陣,終是無力垂下。

……時叔靜能輕易做得到的事情,韓兢當真是做不到的。

他將臉向鶴頸貼了一貼,柔聲道:“去吧。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所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去吧。”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