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寧飲下一杯茶,垂目表明了態度:“我隻是道中蒔花人,世間雜蕪之事,與我無尤。”
見常伯寧如此反應,封如故抿抿唇,還是忍不住問出了那個問題:“師兄,我瞞你這許多事情,擅作主張,你就不會生我的氣嗎?”
常伯寧眼紗之下的眼睛閉上了:“……傻話。”
我知道你還活著時,心裡隻餘歡喜,哪裡舍得生你的氣。
這份心情,天知道,我知道,你不必知道。
……
傍晚,長右門,清心院。
往日煊赫的清心院已有多日無人灑掃,夏日的陽光催得草類瘋長,窗下雜草生得越過了窗戶,讓日光投進窗內,也顯得涼蔭蔭的。
此處已有荒敗之象。
殿內,柳瑜倚於床榻之上,同樣無心管已經生至窗前的冷草,更無暇管那順窗流入的斜陽。
他輕皺眉頭,思忖自己的去路。
當時,朝歌山下的柳瑜萬念俱灰,恨不得死在當場。
而現在,緩過那陣氣來,他自然不想死了。
柳元穹將他幽禁在了原先的居所中,封下方圓之地,不許人任意進出。
起初,在柳瑜看來,柳元穹此舉無甚不妥,還很有幾分聰明。
這無非是做給外人看的棄車保帥之舉罷了。
若隻有他一人犯事,那自己算得上罪大惡極,必死無疑。
可“靈犀”之中記錄了太多的罪證,他的所作所為,不過是數十樁罪責中的其中一樁罷了。
這樣一來,那些道門之人顧忌著自己的罪責,反倒不會對他趕儘殺絕,他最多是名聲儘毀,根骨遭廢,長右門根基不會受到太多動搖,名聲說出去不大好聽,但成大事者往往不拘小節,他會總有東山再起的一日。
然而,近來,柳元穹清空了他身側所有的親近之人,一一查驗,看樣子竟是要斬去他所有培植的羽翼。
這一下便觸及了柳瑜的痛點。
長右門乃是他竭儘心血一手創立,他援引地氣,無非也是要助長右門光大,現在小子吃了紅利,竟要回過頭來清算架空他?
柳瑜見他這樣急著向道門表忠心,大有大義滅親的意圖,心中不得不多盤算了一道:
若是自己根骨廢去,柳元穹是否會庇護自己?
還是會就勢將自己趕出自己一手創立的長右門,搶占本屬於自己的門主之位?
若是如此,他便不可再留在長右門中了,需得設法離開……
這時候,門側傳來吱呀一聲,似是風動,似是人來。
柳瑜正閉目想著心事,驟然受驚:“我不吃,拿走。”
門響過後,便再無動靜,柳瑜便當隻是風聲,繼續凝思。
不知為何,窗外風聲停息,蟲聲皆無,早夏的蟬聲亦是終絕。
在一片入骨的靜謐之中,陷入沉思的柳瑜意識到了什麼,驟然炸開了一身雞皮疙瘩。
……房內,有另一個人的呼吸!
他周身汗如蟻行,猛地睜開眼來。
如一立在他房中,衣襟袖擺隨燭風搖蕩,斂目沉思,竟不知在他屋中立了幾時。
他仍是一身寬鬆僧袍,但形製已改,其上花紋,非再是獨屬於寒山寺的聖物金蓮。
雪衣之上,紅蓮熾豔,宛如無明業火,恰呼應了如一失於豔色的五官,原先,聖紋僧袍強行調和了他身上的邪意,添了清冷蕭瑟,如今,紅蓮人麵相映,倒是讓他的心性麵容,得以徹底地劍走偏鋒。
柳瑜愕然瞬間,如一已睜開了眼睛,直視於他,目光淡然:“柳門主。彆來無恙否?”
柳瑜驚道:“你——如何進來的?!敢在長右門中行神出鬼沒之事,你好大的膽子!”
如一看一眼窗外天色,道:“鬼不就該在夜間出沒嗎?”
柳瑜哪裡有心理會他的冷笑話,破聲喊道:“來人!來人!”
在柳瑜的呼喊聲中,如一跨前一步,靜道:“柳門主可還記得?在海淨屍身前,我有一諾。”
“……若我抓到殺害海淨之人,必將其挫骨揚灰,叫其難入輪回。”
如一腰間“眾生相”一動,“人柱”轟然而起,七張麵孔,含悲,亦含怒,在房中勃然而起,慨然嘯聲,衝天而起。
如一無視了柳瑜死白一片的麵色,淡淡道:“但,不是今日,動手的,也不是我。”
……
感知到澎湃鬼氣,柳元穹率人衝至清心殿前,方啟門扉,便嗅到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麵而來。
鬼氣衝撞之下,桌椅傾覆,滿室血跡,甚是觸目驚心。
而遭到“人柱”啃噬過的柳瑜,竟還活著。
“人柱”中七名嬰孩,皆是由他親手釘下,封死穴·中,自此與他結下了不滅的凶因惡果。
而當反噬發生之時,便愈是凶猛可怖。
柳元穹攜長右門眾弟子掠身入房時,駭然發現柳瑜跌下了床來,腿腳掛在床側,麵朝下貼著地麵,哀哀慘叫不止。
他身上創口累累,宛如遭遇猛獸撕咬,寢衣袖口卷起,露出的一截小臂皮肉上有三四片血肉模糊之處,被“人柱”啃咬過的地方,皮膚腫脹,潰爛流膿,大片紅黃之物淌下,甚是駭然。
一名弟子慌張不已,上前去攙住柳瑜手臂,欲將他扶起。
柳元穹察覺到不對,喝了一聲:“莫要動他!”
然而已經晚了。
柳瑜一聲哀嚎,半副潰爛的臂膀竟爛泥似的從他身體脫落下來。
那弟子懷中落了一截斷臂,瞠目片刻,慘叫一聲,連連後退,在襟擺處瘋狂擦著滿布汙血的手背,生怕那血中有毒,沾染到自己身上。
柳元穹一把抓過那弟子,替他巡脈診視一番,略略放下心來。
此毒不曾入身,隻是針對柳瑜一人。
柳瑜卻痛不可當,單手抓緊臉皮,慘叫不迭,一聲一聲,淒厲莫名。
他指尖過處,皮肉鬆軟,將脫未脫。
在父親接連不斷的哀嚎聲裡,柳元穹將一雙唇咬出了血來。
他去過寒山寺,知道這房中彌漫的鬼氣屬於誰。
然而,這些時日的調查,讓柳元穹知道,那七麵鬼神,是梅花鎮中養出的“人柱”,最後被如一帶走,而這“人柱”,是他的好父親,一釘一釘,親手造就。
如今,不過是因果償還。
……
如一折返回不世門餘生殿時,已是夜間,封如故已經回了不世門,坐在小桌旁,握著書打起了瞌睡。
如一淨過手,徹底去掉自己身上的鬼氣與血腥氣,才靠近了封如故,輕輕跪下來,靜靜觀視著封如故的睡顏。
他抬起手,指背模擬著撫摸封如故臉側的動作,卻不敢碰觸到他,怕驚擾了他的夢。
隻是這樣隔空的撫摸,如一便紅了臉。
他胸前殘留著林雪競的試情玉留下的卍字青印,明光在字形上緩緩流瀉,將字一遍遍描得更深更細,映透衣衫,比之屋中燭火、天際皓月,亦是不遜。
如一低頭研究胸前印記,微歎一聲。
他這副模樣,不止一次被封如故笑話過了。
然而,怕什麼來什麼。
似是被這道異光刺到,淺睡著的封如故睜開了眼。
如一一驚。
無從藏起的喜歡,讓在佛寺中長大、恥於談情的人慌了手腳,索性將封如故一把抱住,不肯叫他瞧見自己的表情。
封如故方蘇醒過來,便被抱了滿懷,一時迷茫,習慣地摸一摸他生有紅痣的耳垂,沙啞著聲音問:“怎麼了?”
如一輕聲道:“義父,紅塵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