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2)

雖然和英俊瀟灑不沾邊,但依舊不失威嚴端肅。

他嘴角帶著一些不甚明顯的笑意,本不是個喜好展顏之人。

雖然現在心中也開懷,看著滿殿的子孫以及妃嬪,再聯想到今日廣隆大殿之上的文武百官王公藩王,甚至是周邊各國的使臣,都恭順臣服的模樣,他自問,對得起“安和”之號。

也擔得起史書筆詰,天下如今太平富庶,他也被尊為一代明君。

但是他確實有點累。

冕旒沉重,禮服拘束,一身熱汗自後背騰起,皇子們各個爭奇鬥豔似的,祝壽詞一個比一個長,和太廟祭祀的恭詞如出一轍,毫無新意。

他卻也不得不聽。

他眸光透過冕旒朝下看,已經到了七皇子。

接下去是老八……不,老八沒了。

那便是九皇子,是他曾經最不喜,如今……也依舊不喜的皇兒。

皇帝的視線在九皇子身上輕飄掠過,看到他麵上精致的銀麵具,嘴角略微一壓。

不喜的皇兒偏還折損了皇家顏麵。

皇帝很快掠過他,甚至沒有半點視線停留在他身邊的九皇子妃,就直接到了他身後不遠處跪著的十二皇子身上。

小兒慣會撒嬌賣乖,還無爭權奪利的野性,像是未曾長成的小獸,玉雪討喜,最能舒他心肝。

但是皇帝的視線落在十二皇子謝玉蘭的身上,卻發現他的視線盯著前方。

鼓著腮幫子一臉氣哼哼的模樣,誰又惹了他不成?

安和帝順著他的視線一看,發現小兒前麵跪著的,是……九皇子身邊的女子,九皇子妃?

那個貪圖榮華富貴,不惜……頂替了嫡妹的婚約,不顧廉恥尊卑也要嫁給老九的庶女。

皇帝的嘴角抿起來。

正這時候,唱禮的太監開始唱九皇子府的賀禮。

白榆勉強給湊了個“一九”,九件雖然也珍貴,但是在皇宮之中一抓一大把的東西。

比起前麵一個爭奇鬥豔,恨不能搜羅儘天下奇珍獻與君上的禮物相比,都不是一句寒酸能夠形容的。

果然太監唱禮結束,上首位的安和帝麵沉如水。

他身側端坐的盛裝皇後,也就是這本書的男主角謝玉山的母親,一張半點不見歲月痕跡的極妍姝色之上,也露出了一些似笑非笑的神情。

單看顏色,當真國色天香,美豔卻不媚俗,能生出謝玉山那般謫仙人物,倒也應當。

皇後微微抬了下手,塗著豔色的蔻丹手指,個個似玉製。

在鼻翼一抵,像是聽到了或者聞到了什麼不堪之物,神情未變分毫,卻驕矜畢現。

開口聲如珠玉相擊,慢條斯理。

“陛下,臣妾前些日才聽聞九殿下身體不適,沒顧得上送些補藥遣個太醫過去看看,近日忙著操辦萬壽節的宮宴,當真是昏頭。”

“如今……九殿下看著倒也無恙。隻是心智不穩,終究禮節難顧,陛下可千萬莫要因為九殿下未曾儘心準備壽禮,不能為陛下親口祝壽,便心中難過。”

皇後說著,還伸手按了下皇帝的手臂。

這話聽上去是在勸皇帝,“你兒子瘋了你彆計較”,實際上就是朝著皇帝的心裡紮刺。

皇帝本就不喜九皇子,一個失心瘋本不該來宮宴的,若當真不想給皇帝添堵,她這個操辦宮宴的,大可以不讓九皇子來參宴。

畢竟一個“失心瘋”,誰知道會不會衝撞了皇帝?

而且九皇子的東西上不去台麵,失心瘋也說不了“賀詞”,這倒也罷了。

她不開口接下來就是十皇子了,結果她非得故意說一下刺激皇帝。

這雖然如白榆預料的一樣,可是聽到皇後的話之後,滿殿的低語傳入耳朵,身後甚至還傳來了十二皇子那個小兔崽子的嗤笑聲。

白榆咬了咬牙,側身看了一眼毫不在意這一切,垂頭跪著的謝玉弓。

白榆突然朝著旁邊爬去。

爬到了空曠的殿正中,她才五體投地地叩首,而後提高一些聲音,就保持著這種姿勢說道:“臣女白榆,恭祝陛下福如東海,日月昌明。臣女鬥膽替九皇子恭祝父親,聖體康泰,萬壽無疆。”

白榆話音一落,大殿之中先是寂靜無聲。

而後皇帝眉頭緊鎖,身體微微前傾,明顯要發作。

皇後雖然驚訝白榆這個名不見經傳的九皇子妃會爬出來代替九皇子賀壽,眼中卻也透出了一些幸災樂禍的味道。

果真是卑劣庶女,不堪見聞。

“父親?”白榆身邊跪著的一個皇子率先開口,出聲低嗬,“無禮無度,怎敢直呼父皇為父親!”

白榆還是保持著那個姿勢說:“陛下,臣女有另一件壽禮奉上,乃是九殿下親自為陛下準備。還望陛下暫恕臣女無狀,容臣女展示壽禮再言明方才無禮之由。”

大殿之中再度寂靜,全都看向白榆,又看向皇帝。

皇帝雖然覺得這女子連自稱臣女的資格都沒有,但是她如今到底也是老九的妃子。

於是皇帝捏著鼻子忍著惱怒,開口聲若編鐘,渾厚低沉,傳遍了大殿。

“九皇子親自準備?呈上壽禮。”

白榆這才趴著,在寬大的禮服袖口摸索兩下,將一卷厚厚的錦布卷軸遞出去。

有個太監緩步走到了白榆身邊,彎腰接過,正是鴻雁。

鴻雁將錦布卷軸遞給了他身後的小太監,立刻有兩個小太監將卷軸展開來,呈現在皇帝的麵前。

歪歪扭扭如同狗爬的字,就這麼猝不及防地現於人前,有些地方甚至還糊了。

皇帝被醜到了眼睛,這輩子還從未見過如此醜字,眼角都抽搐了片刻。

而後狠狠一拍龍椅扶手,厲聲道:“這到底是哪裡得來,容你片刻細說,倘若無法辯清,治你殿前失儀冒犯君上之罪!”

真你爺爺的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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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前失儀冒犯君上,說輕了打幾庭杖,說重了直接杖殺也是尋常。

白榆又聽到了殿內眾人低語,大多都是斥她淺薄無狀,還有說工部尚書教女無方的。

白榆等到眾人嗡嗡了一會兒,一直等氣氛拉到皇帝憤怒的極限。

就連不知白榆到底要做什麼的謝玉弓,都急出了一身冷汗,險些將掌心攥破。

白榆這才“哐”地叩頭。

顫聲哭訴道:“陛下,臣女句句屬實,這萬壽圖,確是九皇子為陛下親書的壽禮。”

“九殿下前些日子便一直做夢,夢中最開始隻是胡言亂語,但是很快,便開始喚得清晰。”

白榆說:“臣女聽到九殿下開口,便即刻著人請太醫,而後太醫開藥,九殿下服用之後,說話更加清晰。”

“後來有一天,臣女聽聞九殿下在夢中喚了一聲‘母親’而後便是‘父親’!”

白榆趴在那裡,皇帝一直沒有叫她抬頭,也免得她還要偽裝麵上神色。

因此白榆隻是聲如蝶翅般顫抖道:“九殿下乃是當今皇子,‘母親’和‘父親’,自然隻有已逝的德妃和陛下。”

“臣女也覺得稱呼陛下為父皇才和禮製,可是陛下,九殿下心智受損,許是已經不記得世俗禮製,不記得人世變遷,但是九殿下記起了自己的‘母親、父親啊’!”

白榆“哐”地又叩了一個頭說:“陛下,臣女恐耽擱了九殿下病情,再次請了宮中太醫。”

“太醫同臣女說,九殿下出現了此等情狀,恐怕正是將要神誌恢複之兆啊!”

皇帝聽聞眉頭鎖得更深。

殿中其他人的竊竊私語也都消失,就連垂手靜立在皇帝身側的鴻雁,都是呼吸微微一頓。

好一個九皇子妃,當日請太醫過府,兩次鴻雁都跟著了。

皇帝雖然不喜九皇子,卻在意九皇子母族,當今段氏唯一還在世的鎮南將軍段洪亮。

因此要他跟隨,正是探察九殿下的神誌。

當日太醫可沒有說一個字關於九殿下要恢複的事情,都是九皇子妃自行臆測,而後話趕著話讓太醫勉強點頭認同有這種可能。

鴻雁卻是沒有料到,九皇子妃當日之舉,不是在他麵前表演什麼在意九皇子博今上好感的戲碼。

而是為今日當殿情動君王,埋下引線。

若陛下問起太醫,太醫也隻能認當日說辭。

好生聰明。

不過白榆說到這裡停頓的時候,皇後忍不住開口,聲音沒有那麼清脆了,帶上了一些顯而易見的不悅。

“你說這些,固然是好事,可是同壽禮有什麼關聯,”皇後說,“九皇子妃,你當知道聖上麵前出言無狀,是什麼罪。”

一個個都要治她的罪,呸!

白榆繼

續道:“皇後娘娘,臣女自當明白,請容臣女繼續言明。”

“太醫開藥之後,臣女便按時給九殿下服用,果真有了起色!②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九殿下從前怪叫,誰靠近都會害怕,會胡亂伸手去抵抗。像是……被誰毆打欺辱了一般。”

“臣女不懂,九殿下身為天潢貴胄,又有誰能夠在宮闈之中欺辱陛下的親子,欺辱一個失去了母妃庇佑,卻有陛下聖光普照的皇子呢?”

這話真是說得茶香四溢。

殿中所有欺辱過九皇子的皇子,全都汗流浹背了快。

生怕這女子當真落下尖牙,以九皇子神誌昏沉,卻不忘欺辱他的人為由,胡亂攀咬他們。

而白榆又巧妙地停頓了片刻,繼續道:“但是服藥過後的九殿下,漸漸不會怪叫了。”

“也不會因為“自保”而胡亂攻擊人了。”

“人變得安靜,卻總是會念叨著父親母親。”

“後來幾服藥下去,九殿下連母親也不叫了,就隻叫父親。”

白榆說:“每日白天黑夜,總是將父親掛在嘴邊。有的時候會哭,有的時候,甚至會夢魘無法醒來。”

一直聽著的謝玉弓,到如今也已經明白,她……竟是妄圖為了他,以父子親情動搖皇帝。

可是那萬壽圖,又是從何而來?

“臣女雖然在家中是庶女,但是向來仰慕父親。”

“自然明白,九殿下這是想念陛下。他心神受損,智如孩童,將這世上的一切都遺忘了,卻唯獨還記得陛下啊!”

白榆這話說出的時候,帶上了些許淒厲之聲。

大殿空曠,回音如鬼神之音。

皇帝也聽得不由一動。

皇後一見皇帝有所動容,有些著急了,斷然不能容這庶女賤婢再胡言亂語,搖動君心!

九皇子失寵才是最好,他身後的段氏雖然潰敗,但鎮南將軍段洪亮還依舊手握兵權不容小覷。

因此皇後高聲道:“休要顧左右言他,難不成你想說是九皇子自己想起了陛下壽宴將至,書寫了這如同雞爬的萬壽圖?”

皇後這一句話,實在沒能壓得住諷刺。

鴻雁聽了後,在心裡罵了一句蠢貨。

是罵皇後。

坐在皇帝不遠處的太子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妃,眼中露出不讚同。

而白榆這時候,竟然慢慢抬起了頭。

看向皇後時淚眼婆娑,卻露出了幾分恰到好處的意外之色。

似乎沒料到一國之母,不溫良恭儉,竟如此咄咄逼人。

而後白榆輕聲道:“皇後娘娘想錯了。”

“九殿下並未能恢複神誌,他心念陛下,卻也隻能如同困囿在軀殼的提線木偶,每日恍惚地重複。”

“這萬壽圖,乃是臣女實在不忍九殿下孺慕之情落空,把著九皇子的手,一筆一畫寫下來的。”

“臣女是庶女出身,未曾讀過書,也……也自知可笑,但是臣女對比著萬壽字,和九殿下點燈數夜,依葫蘆畫瓢而作。”

“也並非是想拿出來貽笑大方,惹陛下震怒,皇後不悅。”

“臣女隻是……隻是……”白榆悲痛伏地,哽咽道,“隻是不忍九殿下向孝之心落空。”

“若陛下惱怒,儘可治臣女殿前失儀之罪。”

白榆說完之後,滿殿皆寂。

到此刻,前麵什麼太子儘心搜羅天下的至寶,什麼其他皇子湊出來的“九九八十一”壽禮,全都弱爆了。

若是一個正常皇子,寫一幅萬壽圖就敢作為賀禮,甚至會讓人覺得豪無誠意。

可是偏偏謝玉弓現在還是一個“失心瘋”。

這世上,哪有一件禮物比癡傻失心之子的孝心,更純澈無染,更能在親情稀薄的天家顯得彌足珍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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