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被皇帝禁足後放出來,雖然白玨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卻也根據工部尚書諱莫如深的態度,知道太子栽了一次狠的。
因此薛靜嫻在發現了白榆的那個奶娘總是進山,而太子承辦狩獵的皇家獵場正在城外時,才會立刻派白玨來送信,讓太子加以防範。
白玨也未曾料到,白榆的奶娘進山多次,不是伺機破壞皇家獵場,隻是為白榆躲藏起來置辦東西。
而太子……竟然將白榆這個恭親王妃帶走後,日日帶在身邊。
白玨想到這裡,那張清肅端美的臉上,出現了糾結之色。
太子怎能如此?白榆可是恭親王妃,按理說……是他的弟媳啊。
他從前像是神壇上的仙君,今夜站在黑暗之中,命令她:“無論用什麼辦法,必須將她帶到這裡”的時候,卻猶如墮神的惡魔。
那麼陰沉可怖。
白玨怕極了,竭力想要看清太子的神情,她不相信他會罔顧人倫。
隻是她身係一族性命,不敢靠近他,也隻能聽命行事。
好在白榆不知道怎麼了,狀態非常不對,正好讓白玨無須去撒謊欺騙或者用其他的極端辦法,隻需要拉著白榆就行了。
白榆走得極其不穩,她抓著袍子,偶爾回頭左顧右盼,甚至仰頭看去。
藍鯨……會在天上嗎?
他會飛到天上變成月亮,再也不下來了嗎?
白玨拉著白榆進入了一片遠離那些女眷的矮樹林的時候,突然不知道從哪裡射出了一支箭,徑直釘入了白玨拉扯著白榆的手臂之上。
“啊!”白玨立刻鬆開了白榆,捂著自己的手臂跌倒在地上。
她惶然四顧,一個鬼影都沒有看到,隻有不遠處的氏族女子們慌亂的抱怨聲。
白玨咬了咬牙,想到母親的話和太子囑咐的命令,起身之後又一次走向了已經躺在地上,閉上了眼睛的白榆。
再度去拉扯她。
“嗖”地一聲,箭矢再度破空而來,這一次沒有落在白玨身上,卻是釘在了白玨走向白榆的腳邊。
白玨“啊”地再次發出尖叫,嚇得蹲在地上抱住了自己血流如注的手掌,再不敢向前半步。
而白榆躺在地上,雙手放在胸前,安詳得
像是已經去世了。
她是在等待泥沼吞噬她之後,進入深海。
藍鯨不在天上,藍鯨應該在深海。
隻要她進入地底,就能進入深海,就能再一次看到藍鯨。
白榆已經進入了一個癲狂到極致的狀態,正感受著自己的身體被不斷吞沒的時候,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
接到了小鬼傳信的謝玉弓立刻趕了過來。
果不其然看到了白榆麵色慘白地躺在地上,而白玨的手臂被利箭穿透,她正蹲在白榆的旁邊渾身發抖不敢起身。
若白玨是個男子,謝玉弓會立即殺了她。
可白玨是女子,又已經受傷被嚇得癱軟了,謝玉弓隻是快步走向白榆,看了一眼之後,跪在地上,雙手一撈……
徑直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
白榆猛地睜開眼睛,還以為又是什麼不長眼的怪物,來阻止她找藍鯨。
開始她睜開眼,雙眼血紅一片,連額角都繃起了細細的青筋。
她摸到了手腕上的蠶刃,正欲將怪物絞碎。
卻聽到了謝玉弓的聲音:“我不過一眼沒看到,你這是……”
扭曲的畫麵在偉岸的身形之中恢複,纏縛到她身上正在蠶食她的汙泥不甘心地尖叫著退下。
天空之中的黑灰變為了純黑色的夜幕,一輪如彎刀般雪亮的月弓,高懸天際,劈開了真實與扭曲世界的壁壘。
藍鯨躍入人間,化為了人形,伴著天空之中的玉弓投入她的胸懷。
白榆的耳畔似乎傳來的遙遠的鯨鳴,是串聯兩個世界最鋒利的長劍。
最終化為了一句急切的:“你到底怎麼了!眼睛怎麼這麼紅?”悍然鑽入了她的耳畔。
白榆渾身一抖,猝然醒神。
她眨了眨眼睛,看向了滿臉焦急抱著她快步走到不遠處放下,仔細檢查她全身的人。
她就這麼看著他,一錯不錯。
她似乎有很多的問題想問,又覺得好像什麼答案都不太重要了。
她的藍鯨,又回來了。
謝玉弓回皇帝那裡轉了一圈,自告奮勇帶人搜尋縱火犯和刺客,緊趕慢趕的從獵場邊上做樣子繞過來,卻收到了小鬼的信號。
太子的人簡直無孔不入,差點把他的王妃再次搶走!
他氣得七竅生煙,淩亂的心跳是他懊悔和殺意狂漲的佐證。
而白榆仰頭靠在他一條手臂上,像一個眨眼之間跨越萬水千山穿越兩個世界的旅人。
她累得精疲力儘,仿佛連指尖都抬不起半寸,連眨眼都變得那麼艱難。
可她舍不得閉眼。
謝玉弓的眼睛裡麵沸騰憤怒,遮不住看向她時濃稠的情愫。
真的有人在這樣的世界裡麵,不在乎謊言的隔閡愛上這樣的她。
白榆想勾勾唇,想說兩句好聽的,好把眼前這個人緊緊地抓住,牢牢地鎖定。
可是她開口,卻像是親自撕扯開自己身上的經
年膿瘡的人,已經不願意再一次捂住粉飾太平。
她要徹底清創,剜去腐爛的血肉。
她說:“九殿下……其實那些謊言,也不是全部。”
她說得那樣平靜,眼神是那麼堅決,但是顫抖的卻是想要躲避的靈魂。
謝玉弓見她說話,總算是狠狠鬆口氣,對著身後的人示意,他們很快帶人繼續去山裡搜尋“縱火犯和刺客”做樣子。
“你是不是難受?臉白得和吊死鬼一樣了。”
謝玉弓從懷中掏出了兩瓶藥,像個醫術稀鬆二五眼的赤腳大夫,一時間不知道他是該給自己的王妃喂“活血化瘀”的,還是該給她喂“止血收斂傷口”的藥。
這都是他隨身帶著的極品傷藥,外麵千金不可求。
“你要麼吃些藥睡一覺?”謝玉弓的死士受傷後都是這麼處理,包括他自己。
“我這次親自守著你。”他不過一眼沒看到,人就這樣了,他就是巡山也抱著她去!
白榆卻說:“你喜歡我什麼呢?”
她的神色看似恢複,卻隱隱透出些許陰鬱瘋狂:“我在你麵前表現出的溫柔體貼,傾慕和順從,全都是裝的。”
謝玉弓心知自己的恭王妃,這怕是心癲發作。
可他現在真的尋不來太醫為她診治,而且恭王妃的心癲之症也不能被安和帝和太子他們知道。否則之前所有行為都會被認為是失心瘋的信口胡言。
謝玉弓隻得趕快吹口哨,讓小鬼跑過來,再派他趕緊去城中請擅長此症的楊老太爺。
小鬼走後,謝玉弓說:“那就吃點止血收斂的?我手邊也沒彆的,現在隨行的太醫都在皇帝那裡,我讓人把皇後的手燒糊了,不好弄過來。”
楊老太醫說心癲之症切忌大刺激,也最忌情緒大起大落,止血收斂的作用是不是和鎮定差不多?
反正死士訓練對戰受傷後,隻要血止住,人就鎮定了。
謝玉弓把止血收斂的傷藥倒出來,遞到了白榆嘴邊:“吃吧,吃完睡一覺就好了。”
白榆開口,卻說:“連我的真正樣子你都不知道,你又能喜歡我什麼?”
她剔除所有的腐爛傷處,將一切暴露在謝玉弓麵前。
他們兩個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對上過頻道,始終都在雞同鴨講。
可是詭異的是,卻又總是能夠在某些時候離奇地同頻共振。
謝玉弓看著白榆發狠的眼神,突然笑了笑。
遠處依舊是兵荒馬亂的人群,謝玉弓逆著高懸黑夜的彎月,笑起來煞氣四溢,正合了白榆的陰鷙病態。
他問她:“那你真正是什麼樣?讓我見識一下?”
白榆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可一個人能偽裝神情偽裝言行舉止,甚至也能偽裝眼神。
但總有那麼些時候,那些被掩蓋在眸光底部的東西,會泄露出來的。
白榆不知道她偶然泄露出來的模樣,就和她此時此刻露出尖牙利爪的樣子一般無二。
謝玉弓早就看過了。
也從來都沒覺得白榆是個什麼恭順柔弱溫良恭儉讓的閨秀。
誰家的閨秀能把所有人騙得四腳朝天,誰家的閨秀連麵都不露,就把整個朝堂攪得地覆天翻?
在謝玉弓心中,他的恭王妃就是一頭猛獸,還是食肉的那種。
儘管猛獸偶爾會表現得讓他迷惑,比如她竟然“怕蟲子”。
可她此刻亮出尖牙利爪,想憑借這個嚇走謝玉弓,也實在是好笑。
謝玉弓也真的笑起來了。
要是換一個女子,自己在這邊傾心坦誠,看到謝玉弓這番像極了嘲諷和擠兌的模樣,恐怕要氣哭。
什麼閻羅王一樣的男子,對女子真的半點沒有細致溫柔可言。
可偏偏啊,又是偏偏。
白榆偏偏不是那個需要誰溫柔細致的類型。
她要的是並肩而立,是攜手平視,是同進同退,是……對方足夠皮糙肉厚,耐.操耐打。
她驟然“暴起”,拉扯住謝玉弓頭頂飛落的墨色長發,把人拉到了近前,一口咬住了謝玉弓的側頸。
依靠藥物和親情,夥同名為“正常”的規則所壓抑的一切,終於在這這一刻橫跨兩世決了堤,白榆真的瘋了一般咬著謝玉弓。
謝玉弓被咬得狠了,但也隻是青筋略微鼓起片刻,連臉上的笑意都沒有變過。
經年腐爛的傷口想要徹底痊愈,必定是需要徹底剔除爛肉,流出新鮮的血液才行。
白榆嘗到了滿口新鮮的血腥,懷中的人也未曾有半點掙紮,隻是微微偏頭,縱容的意味十足。
她微微鬆開嘴唇,眸光淩厲地看向謝玉弓。
想證明她可不是什麼溫柔順從的類型,他可彆會錯了意,愛錯了人。
白榆一直在“求生”可乾的卻全是找死的事情。
而依靠謊言去換取飲鴆止渴的關切,被揭穿後的自責和羞愧,其實都是被包裹上“心理疾病”糖衣的自厭,自棄、自卑和自毀。
但是這一刻,她行著瘋狂之事,妄圖用行為嚇退謝玉弓。
可抱緊他的雙臂,卻是真的“求生”。
謝玉弓伸手摸了下側頸的血痕,用手指碾開點在白榆的眉心,對上她的眼神後又笑了,嘲諷意味更濃道:“就這?”
謝玉弓拍了下自己腰間,將一把掛在他腰間的刀柄,塞入白榆手中。
“你要不要再捅我一刀,好顯示出你的凶惡?”
“恭王妃,你就這點能耐?”
好像當初兩人第一次親近,結束後謝玉弓未曾饜足時,咬牙切齒地質問她時。
白榆神色一怔。
謝玉弓把始終攥著的兩粒傷藥給白榆不由分說塞嘴裡。
白榆閉上嘴,混著滿嘴的血腥味,把那藥乾巴巴地咽進去了。
傷口的療愈,有些時候,隻需要最簡單粗暴的方式。
捂著不行,精心地被藥物覆蓋也可能感染。
非得是粗暴地清創,再熱辣辣地消毒,而後不理不管,暴露在空氣之中,或許就會開始收斂愈合。
愈合依靠的甚至不是那“赤腳大夫”藥不對症地一通胡灌,而是正視自己,接納自己,並允許自己不完美的事實。
謊言一定要用謊言掩蓋嗎?
謝玉弓告訴她不用。
人一定要完美無缺,一定要美若天仙,一定要表裡如一,一定要溫良可親光輝偉正才會被愛嗎?
原來根本不用。
謝玉弓是白榆返航的錨,是狂風暴雨的夜色之中依舊亮著的燈塔。
但願意返航的,是白榆自己。
她抱住了謝玉弓的脖子,抬起頭,在他被自己咬出的傷口上舔了一下。
而後她隻覺得後頸一緊,徹底癱軟下去,徹底放任自己,沉入溫熱的深海。
她被謝玉弓捏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