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進黑暗的燈光柱中,逐漸出現了紛紛揚揚的雪屑。
今年的最後一場雪來了。
春節是臨江最冷的時候, 以往積不起來的雪花飄落在地麵, 也融化得不那麼快了,雪越下越大, 堆出錯落的銀白。
窗戶上結起了水霧,屋外寒冷刺骨,屋內電視機裡晚會節目的歌聲不斷, 卻前所未有的暖和。
許晚看著吃水餃吃得麵無表情的兒子,忍不住笑了笑,試探著問:“啟明, 今天在家住麼?”
這個家指的當然就是現在他們所在的沈家老宅。
沈啟明喝了一口清淡的湯水, 平靜回答:“不用了。跨年結束我就回去。”
他不喜歡這座自己從小長大的房子, 也不喜歡住在明珠山婚房以外的地方,以往出門出差,也是能不留宿, 都儘早回去的。
許晚也不失望,能吃上這餐年夜飯已經是她預料之外的驚喜,她想了想,拿出手機拍了張餃子碗,發動態寫【兒子親手做的年夜飯】。
雖然是速凍水餃,還煮得十個有七個破皮,但那也是親手煮的嘛。
發完後她看了眼圈中動態, 她圈中的好友基本上都是這些年社交場合認識的,大家生活相似的燈紅酒綠, 即便新春,也是各種旅行應酬目不暇接。
她新發的動態下一條就是海外的商界聚會,燈光霏糜,衣香鬢影,每個人看上去都光鮮亮麗。
許晚扯了扯嘴角,丟開手機,吃了口水餃,沈啟明聽到動靜,瞥到母親手機未黯的畫麵,不感興趣地轉開目光。
許晚沒話找話地說:“這種生活也挺無聊的,是吧。”
沈啟明淡淡地回答:“我以為你樂在其中。”
這些年,不管父親在外頭怎麼樣花天酒地,母親永遠都是那副不介意的樣子,他們每次吵完,出席各大活動又會重歸於好甜甜蜜蜜。外界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對對著鏡頭十指緊扣相視而笑的夫妻前一天經曆過怎樣的冷戰。他被他們惡心了那麼多年,小時候沉不住氣,隻恨不能他們從自己眼前消失,後來又漸漸明白,想真正把他們剝離開自己的生活需要很多權利。
於是他有了權利。
許晚對此無話可說,隻有苦笑。
她低下頭,攪了攪碗裡的餃子,輕聲道:“啟明,對不起,我們沒有給你一個正常的家庭。但媽想告訴你,我真的沒有樂在其中。”
沈啟明沒回應,也不知道信了沒信。
“你爸的那些事情,我怎麼可能不介意。啟明。”許晚道,“其實彆說真的有曖昧,即便隻是愛慕者,也沒有女人會對自己丈夫被人覬覦這件事情毫不介意的。”
沈啟明舀餃子的動作終於頓了頓。
是這樣嗎?
電視裡倒數結束,一片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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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沈父在一片熱鬨中喝完了杯中的酒,華人們互相祝賀新年快樂,但也就僅此而已,能在大年三十來赴宴跟商業夥伴們共度新年的人,有幾個是真正在乎春節的。
他同樣也不在乎,說完場麵話,喝完場麵酒,相熟的人來打趣,恭喜他恢複自由身。
這人跟他交情不錯,不是來看笑話的,他便也笑笑接下了這句恭喜。
即便失去了大半身家,他仍然是個當之無愧的豪富,且氣度英俊不減。被討論家事丟臉是一回事,現實中看中他枕邊位置的卻更多。離婚的消息傳出來後,圍繞在身邊獻殷勤的女人有增無減,如今他站在這個會場裡,依然是那個風光無限的老沈總。
被請來聚會熱場的女模特殷勤地給他端酒,他接過喝下,對方便自發地跟在了身邊,聚會結束後,自然而然地挽著他的手要跟他一起走。
這樣的女人,漂亮、溫柔、小意,會討好人,還沒有後顧之憂。
旁邊的不少朋友都給他投來“豔福不淺”的眼神,女模特說:“聽說今天是您國家的節日,先生,我陪你一起慶祝吧。”
沈父不置可否,畢竟春節於他而言,跟平常的任何一天都沒有什麼不同。
上車後,他拿出手機隨便看了看熟人發來的祝福短信,內心也是波瀾不驚,不小心點進某個區域,本想退出,竟然意外刷到了前妻的頭像。
看到文字,他下意識皺起了眉頭。
前方的司機看了眼後座老板身邊的模特,問:“老板,去哪兒?”
模特期待地看著身邊這位剛剛宣布單身搶手無比的富豪。
卻聽對方忽然道:“下車。”
她愣了一下,司機卻已經反應了過來,下來為她拉開了車門。
女模特有點不甘心,但又不敢反抗對方的命令,隻能咬咬嘴唇,留下一張名片後下車離開。
車門關閉,沈父放下手機,閉了閉眼,靠在了柔軟的座位裡。
扶手上的那張名片他沒有去看。
前妻和兒子在國內自己過春節這件事出乎他預料,但他也隻是意外而已,不至於動怒。
但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卻忽然覺得周圍很安靜。
即便前一秒身邊還有人陪伴,也依然無法掩蓋那鋪天蓋地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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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城,尚家,尚榮同樣沒能過好這個年。年夜飯前夕,尚老爺子的幾個徒弟忽然又來鬨騰了一場。
尚榮已經是尚家珍瓏的負責人,但這群尚家如今最活躍的大廚們如今同樣功成名就,在尚家有著不小的話語權。
說起來也是一起長大的,尚老爺子排名較前的徒弟進尚家甚至比他還早,平常在外倒是都給他點麵子,在深城凝成一股繩,表麵一團和氣。
深城人人都說尚家團結。
但背地裡怎麼樣,自己心裡都有數。
尚老爺子沒有親戚,尚家的年夜飯餐桌上,除了尚榮姓尚外,其餘都是母族夏家的親戚。
夏家人丁興旺,卻也並非誰都能進尚家大門,能坐在這裡吃年夜飯的夏家人,無不是從家族親戚裡脫穎而出的佼佼者。但即便如此,這些佼佼者們在尚家仍舊待得謹小慎微,對尚榮和尚榮的母親,更是極儘討好,言聽計從。
尚榮的母親,夏老太太,被自己娘家乖巧伶俐的親戚們哄得喜笑顏開,尚榮卻對這一屋子的熱鬨表現得興致缺缺,任憑這些人怎麼溜須拍馬,隻巍然不動地坐在沙發上泡茶。
他越這樣不把人看在眼裡,夏家的人就討好得越認真,夏仁坐在旁邊舔得不遺餘力:“看看我哥,就是風雅,平常在家在公司動不動就泡茶,我跟著學了那麼多年,也泡不出他的水平。”
另一位夏家人趕緊接過尚榮手裡的茶壺斟茶,斟完後自己也拿了一杯喝,連連點頭,換了種拍法:“泡得真好,就是茶葉一般,這是臨江產的小胡春吧?臨江哪能產什麼好茶葉,下次我讓人尋摸點正宗的雨前龍井大紅袍來,哪能糟蹋了您的手藝。”
尚榮嗤笑一聲:“看來是日子過得不錯,以前窮得沒飯吃,現在都懂茶葉了。”
說話那人被諷刺得僵了僵,但沒辦法,還是得舔:“那,那是,多虧了您,才有我們今天。”
夏家早年確實窮,不是一般的窮,窮到夏老太太帶著尚榮回家,闔家上下都為多出兩張嘴吃飯雞飛狗跳的地步。
當時夏老太太的兄弟嫂子們萬眾一心,沒少給這兩張嘴委屈受,就這會兒坐在年夜飯桌上的人,都有不少當初參與過行動的,誰能知道這兩張嘴日後反倒是最飛黃騰達的呢。當年欺負過的人如今成了整個夏家頭頂的爸爸,老話說的好,風水輪流轉,古人誠不欺我。
為了錢,再被刺也隻能忍著。
尚榮餘光瞥見這些親戚賠來的笑臉,喝了口茶,麵色無波。
外頭來人說有客人到的時候他眉頭就皺了下,過後進來的,果然是珍瓏那群扛招牌的台柱子。
台柱子們進屋,果不其然看到尚家屋裡一群夏家人的麵孔,他們也習慣了,並不跟這些人囉嗦,開門見山地說出來意。
尚榮聽得眉頭更緊,看著領頭的老二道:“你們去了臨江?”
他沒提金家,金家自他上位以來,一直是尚家最大的禁忌話題。
老二深深地看著他:“尚榮,你讓夏仁去乾的那些事情我們就不提了,但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那是我們大師兄,他對尚家從來沒有惡意。”
“我乾什麼了?”夏仁聽到自己的名字,瞬間想起了那天被追逐四條街的恐懼,氣不打一處來,“叫人來打我還對尚家沒敵意?要不是我跑得快,現在你們可能要去醫院探望我了!”
“還挺能編故事,叫人打你,什麼年代了你當自己在寫?”老六嗤笑一聲,“你再汙蔑我大師兄,我真把你打進醫院你信不信?”
尚榮的母親夏老太太過來解圍:“小六啊,都是一家人,怎麼能說這種話。”
夏老太太生孩子早,年紀也不算很老,登門的徒弟們看到她,還是收斂怒氣喊了聲師母。
叫完人後,他們也不想多呆,隻領頭的老二朝尚榮發出最後通牒:“尚榮,大師兄這些年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尚家的事,至於你跟他之間的恩怨……我也不想多說,總之,話都在這,年後師兄的新店馬上要開業,為了尚家好,彆做叫人寒心的事情了。”
他說完後帶著一群師弟離開,火·藥味嚇得一屋子夏家人噤若寒蟬,夏老太太氣得一個倒仰:“他,他們這是什麼意思?啊?大過年的上門來說這種事情,誠心不想叫咱們過好年嗎?”
親戚們趕忙安慰她,夏老太太又驚又怒,拉著兒子道:“不是說過不叫他們跟金家聯係的嗎?現在怎麼一個個都跑臨江去了?是不是他乾了什麼?他是不是不死心,要回來跟你搶尚家了?”
尚榮沉著臉端著茶杯:“彆瞎說。”
老太太卻陷入了自己的恐慌裡:“你不能讓銘德留在深城啊,咱們好不容易才有今天,他一個姓金的,憑什麼跟你搶,你姓尚,你才是——”
尚榮聽著聽著,猛地一撂杯子打斷她:“你當我想在深城看到金家嗎?!”
杯子砸在茶台上碎成好幾瓣兒,老太太被他嚇了一跳,不敢說話了。
兒子自打繼承了尚家以後,性格就越發陰晴不定,連她這個做媽的,相處起來都得小心翼翼。
夏家人聽到尚榮發火,也是噤若寒蟬,唯獨夏仁覺得自己受儘委屈,憤憤不平地說:“六師傅的屁股也太歪了,金家找人打我,他居然還幫著銘德說話,說要揍我,簡直是吃裡扒外。”
話音落地,身上忽地一痛,他被踢得整個人歪倒,差點從沙發平移到地上。
回神後,他才驚訝地發現踢自己的居然是尚榮。
尚榮起身踢完他就朝書房走,臨走前還撂下一句:“說話長長腦子,編這些沒邏輯的話,是我我也揍你。”
夏仁捂著痛處,瞠目結舌,過了一會兒才明白尚榮也不相信自己,委屈得整個人都快不好了。
他平常拍馬屁夠勁,夏老太太疼他也比疼其他晚輩多些,見他被揍,便來安慰。
夏仁抓著她道:“真的啊!姨媽!銘德那天找了四個人來打我,全都是彪形大漢,追著我跑了足足四條街啊!銘德暗地裡肯定是道兒上的!”
夏老太太心疼地看著他:“我知道你是想找理由幫尚榮勸你六師父他們,唉,以後少看點吧。”
夏仁:“……………………”
是真的啊!我說的是真的啊!六師父他們不相信也就算了,怎麼能連你們都不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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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後,金窈窕帶著露娜給織的圍巾回到工作崗位。
孟爺爺早早來上班,坐在安保亭裡看報紙,窗戶忽然被敲了敲,抬頭一看,原來是小老板金窈窕。
金窈窕笑眯眯地遞進來一個紅包:“新年快樂!孟叔!”
他愣了幾秒才收下,紅封到手,有些想笑。
多少年沒從彆人手裡拿到紅包了,這感覺真是……
孟爺爺捏著紅包,眼神柔和下來,整了整自己胸口的保安牌,看著金窈窕笑道:“你也新年快樂,小老板。”
放完年假的員工們懶洋洋上工,本來還有點不在狀態,結果一進門就收到了金總監給的開工紅包。
一個年假不見,金總監好像更漂亮了,拿著紅包似笑非笑地跟他們說:“放假玩兒野了吧?現在上班的心情是不是如同上墳?”
銘德的員工伸手去抓紅包,聽完都大笑——
“冤枉啊殿下!”
“臣在家裡,一日不見您就如隔三秋,年夜飯都吃得不得勁兒!”
金窈窕把紅包塞進這位姑娘手裡:“我看你想食堂了才對。”
頓時又是一陣大笑。
笑完以後,她才拍了拍手,肅容開口:“各位,銘德在深城的第一家分店很快就要開張,馬上會是一場硬仗,好好打,辛苦大家了。”
她笑的時候平易近人,不笑的時候,卻威肅地叫誰都不敢小看,話音落地,公司內原本有些懶散的假日氛圍登時一變,所有人後背都挺了起來。
金窈窕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再次露出笑容:“為了犒勞各位,開工的第一天,食堂提供隱宴新店所有的招牌菜,各位,記得去吃哦。”
她走後,辦公區寂靜了幾秒,隨即爆發出一陣歡呼。
新年的第一天,深城本地上班族們刷新微博的時候,突然發現實時動態裡出現了一個新的超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