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小大夫明秀從旁嚴格監督, 今日歲行雲隻能進行簡單的臂力訓練,葉冉便丟給她一對共達四十斤的實心石錘。
明秀令她雙腿並攏伸直,背靠廊柱坐在長椅上, 如此便可減少膝蓋所受承力與磨損。
如此已算得是明秀看在李恪昭麵上做出的最大讓步,歲行雲也並非不識好歹的性子,兩人相視笑笑, 雙雙沒好氣地“嘖”了一聲, 就此和解。
明秀躊躇片刻,小心翼翼問:“大夥兒都說你遭人追殺被飛星救回, 為報恩義才投效公子。可我怎麼覺著……其實你是‘夫人’?”
當初李恪昭決定讓歲行雲進西院時, 葉冉顧及西院受訓眾人皆為奴籍、賤籍, 恐她的身份會造成旁人諸多不便, 就與李恪昭商定, 口徑一致向外院眾人宣稱她是因家中事被卓嘯追殺的庶民, 飛星出外辦密差時順手救下, 無處可去, 再加感激之情,便投效了李恪昭麾下。
婚禮時府中家奴們雖也曾得賜喜食, 但並未親眼見過“夫人”樣貌, 隻知出自那名聲清貴的希夷歲氏。
當世望族姑娘向來是以足不出戶為矜貴的,“夫人”常居主院不露麵倒也在情理中。
而主院所在的內院素由十二衛負責, 府中除了飛星、葉冉外,也就一乾竹僮、仆婦被準予出入。這些人常在李恪昭近前,口風緊, 地位也較府中大多數人高出幾分,尋常無人敢隨意向他們打聽內院中事。
而另一個知情者容茵也被歲行雲下達封口令,如此,歲行雲的身份竟安然藏足一月。
眼下被明秀突如其來一問,歲行雲怔了片刻,立時笑道:“可不敢瞎說。若我是夫人,何須忍著傷也要來習武?不就是怕一事無成,在公子跟前無聲大用,會被趕出去流落街頭麼?”
明秀雖覺她這話中道理是通的,但仍有疑惑:“那你膝傷如何來的?我可聽說,數日前夫人當著欽使的麵怒斬雞頭,嚇退兩位彆家要贈給公子的美人,被蔡王後罰了跪。這麼巧,你也腿上淤傷?”
歲行雲停下動作,示意她附耳過來:“莫外傳啊。公子心疼夫人,派我代跪的。蔡王後所派的那位邱姑姑沒見過夫人,就瞞天過海了。”
“原來如此,”明秀恍然大悟,“我說公子怎會那般縱著你。你替夫人受了罪,這是大功,該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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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生怕她再談與“夫人”相關之事,吃力地開始握舉那倆石錘後,順勢改了話題。
“習武貴在持之以恒,我才起頭,若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便難有出息。早上心急太過,沒能與你說好好說,對不住啊。”
明秀也赧然輕笑:“不瞞你說,這還是師父首次讓我單獨接手病患,其實我也急。想著若沒能將你照料周全,往後府中誰還肯信我醫術?”
當世對醫家的經驗極為看重,像明秀這般年歲的小大夫,即便真得師父首肯出師了,也會因年紀太輕而難得病患信賴。
病患不信賴,她則會少許多醫案的實踐與積累,自就難以進益。
“哎,大爭亂世,誰都不易,”歲行雲感慨一句,又道,“你比旁人還好些。到底是醫者,即便在府中不能大展身手,最差還能出外行醫、雲遊天下,總有出路不是?”
“我是奴籍,哪能離府出外?”明秀瞠目,猛地搖頭。
“啊?抱歉,我不知此事,”歲行雲停下手上動作緩了口氣,誠摯歉然,“見你師從府醫,性情氣派也與西院這些夥伴不同,我就自作聰明,以為眾人喚你‘明秀’,是因你在府中久,與大家相熟的緣故。”
奴籍者無姓氏,如容茵、金枝她們那般能有正經像樣的名,就算奴中很有體麵的。
像飛星,原也是李恪昭舅父公仲廉府中家生奴,幼年遇險為李恪昭所救,公仲廉便將他贈予李恪昭。
李恪昭見他資質上佳,就做主替他摘除奴籍,允他習武識字,從此帶在身旁栽培成得力幫手,也當小兄弟一般待。如今飛星若獨自走出去,尋常人看在縉六公子的份上也會對他多加禮遇。可饒是如此,他仍舊沒有姓氏。
早上歲行雲瞧著明秀與自己杠起來那倔強氣勢,再加之又得知她是府醫弟子,便誤以為至少該是庶民出身,約莫是被家中送到老大夫名下拜師之類。
“你有何歉?一個人生來是奴是民還是世族、王公,那是各自命裡定好的,”明秀走到長椅另一端坐下,噙笑與她遙遙相望,“我當年幸遇師父與公子兩位貴人。師父挑中我傳授衣缽,公子又寬仁允準,這就活得比尋常的奴好得多。師父無後嗣,又隻收了我一個弟子,便寬縱些。我沾著師父的光多有放肆,倒是得罪姑娘了。”
歲行雲心疼一歎,繼續握舉石錘:“什麼就命定的?呸!甭管是誰這麼教你,都彆信!你既習醫,想來也讀書識字。彆懈怠,多謝,待往後機會來了,咱憑自己本事活他個開山立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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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冉忙裡偷閒,溜到廊下來關切歲行雲進展,恰巧聽見她這番驚世高論,當即伸手在她額角彈了個爆栗子。
歲行雲本就練得雙臂酸軟,突遭這一襲,登時手滑,右手那支石錘便脫手落地。
幸虧葉冉這練家子夠敏捷,移步閃躲間腳下竟快得出了殘影,將明秀看得目瞪口呆。
歲行雲憋笑吹捧道:“葉大哥這般大個塊頭,身法竟是如此輕盈,實在……”
“少油腔滑調!成日數你話最多,仿佛這院中幾十號人就你一個長著嘴。”葉冉打斷她,扭頭對明秀投去一瞥。
明秀得他眼神示意,知這是有話要與歲行雲單獨講,便識趣起身走遠些。
“我說你這鬼腦子,哪兒來這樣多稀奇古怪的念頭?”葉冉雙手叉腰,躬身俯視她,壓著嗓訓道,“雖你‘縉六公子夫人’的名頭是虛,但你到底還是希夷歲氏的十三姑娘。再如何離經叛道,隻要公子能容,便沒誰真會拿你怎樣。可你好生品品,方才那般鼓動家奴造反的話,合適嗎?”
歲行雲反手撓撓後頸:“這如何就成鼓動造反了?家奴也是人啊!她年紀輕輕,又是醫者,也識字讀書,本就前途無量。我見她像個有誌氣的,便激勵幾句,也是共勉之意。”
她上輩子在軍中多與人紮堆相處,深知人與人之間以善言相互鼓舞的重要,也是習慣成自然。
葉冉在她身旁坐下,著惱地輕橫她一眼:“若這府中家奴都給你激勵得開山立戶去了,誰來效忠公子?”
“葉大哥,你這觀念實在是……”歲行雲皺臉詞窮半晌,急得猛抓發頂,“人,是要有盼頭有希望,才會更有鬥誌的。我這麼說,你能理解些了麼?”
她並未妄想心高地以為憑自己就能立刻將這世道去蕪存菁,但許多事總該有人做。
能做一次是一次,能變一點是一點。若人人如此,則光不遠。
“不理解,”葉冉沒好氣地翻個白眼,撿起先前掉落的那支石錘塞回她手中,“有本事你同公子說去。”
歲行雲繼續臂力訓練,卻不忘忿忿切齒:“說就說。公子不像你這般老頑固,他定能懂我說的道理。”
“你誇公子就好生誇你的,非踩我一嘴‘老’是何用意?”葉冉揮舞起小缽盂般的拳頭,凶神惡煞地呲牙,“老子才二十八!”
“哦,”歲行雲抬眼望天,宛如杠精附體,“若你像外間人那般十二三歲就成親,孩子都有我這般大。”
“你個小混球,杠人不戳心,懂不懂?!”葉冉猛地起身,向著院中怒吼,“金枝!把老子那對八十斤重的紫金錘拿來!”
歲行雲大驚:“你,不會是打算讓我……”
“沒錯!就打算累死你個戳心玩意兒。”葉冉冷酷無情地從牙縫中擠出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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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近尾,歲行雲獨自認完上回暈厥時學了還沒記全的十五字後,問過小僮,得知李恪昭與飛星還未回府,便將書房收拾整齊,慢吞吞回南院去了。
前腳才進院門,容茵後腳也歡歡喜喜捧著疊新衫回來。
“姑娘,這幾套天水碧織金錦武袍都漿洗過,也曬好了。瞧著還行吧?這兩套我可全是照您吩咐做的,勾邊花俏些,腰帶也更長,如此便能打花結了。”
早前歲行雲借了李恪昭的簇新短褐改小應急時,承諾會做一件新的天水碧織金錦武袍還給人家。
她本著“一隻羊是趕,一群羊是放”的想法,索性叫容茵也順手多做兩套小些的給自己。
這些日子容茵忙著裁製新衫,昨日漿洗曬好,總算能徹底交工。
歲行雲從中取出件小些的,抖開端詳一番後,滿意地笑彎了眼,美滋滋點頭如小雞啄米。“你還說自己手不巧,這可比我強到天邊兒去了!得虧有你,要不我可沒轍了。”
“若要姑娘親自操煩這些瑣事,拿我有何用?”得了誇獎的容茵也很開懷,又道,“這件是照公子給的尺寸做的,您要不拿去給他試試?”
歲行雲隨口道:“公子與飛星出門了,沒回呢。”
“回了。方才我在中庭遇見飛星,正去尋葉冉一道往書房與公子議事呢,”容茵說著,捂嘴吃吃笑,“鼻青臉腫的,說是禍從口出挨了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