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李恪昭言簡意賅的點撥下, 歲行雲明白了他讓自己讀《儀梁周邊山河民情縱覽》的用意。
儀梁局勢逐漸緊迫,縉、苴、薛三國質子府都在暗中謀求逃生之策,李恪昭這顯然是在做兩手準備。
一麵由葉冉訓練眾人, 做好逃離蔡國時殊死殺出血路的應對;另一麵卻在尋找代價更小的退路。
這些日子下來,大家都察覺到,歲行雲看待事情與葉冉不同, 有時甚至與李恪昭都略有殊異。
所以他想借她的思考方式另做嘗試, 賭賭能否尋出一條更隱蔽、能儘可能減少屆時與蔡國追兵白刃相接的逃離路徑。
他並未心安理得等著所有人為護他而死,到如今依然在儘力, 想將大家都活著帶回去。哪怕那些人隻是他名下的奴籍者。
歲行雲大為震動, 李恪昭卻神色如常, 還如先前那樣鬱鬱板著冷臉, 指節輕叩桌麵。
“哪些字不認得, 還不趕緊問了去記?你閒不得, 一閒就話多, 還不拘男女。”畢竟休書未放, 他名義上的麵子總還要。到處跟人說喜歡什麼“嚶嚶嚶”小郎君,將他置於何地?!
對, 就是這緣故, 並不為彆的,不酸。
歲行雲斂神, 連連認錯:“公子息怒,我知錯了。今後必定加倍刻苦,穩重做人, 交朋友謹守分寸,絕不再惹公子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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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起,歲行雲愈發刻苦,非但不再與飛星笑鬨些荒腔走板的閒話,連帶在李恪昭麵前都言行莊重,非正事不閒談。
還在訓練中協助葉冉引導、糾正眾人,愈發有了得力可靠的沉穩模樣。
自三月初六起,西院的訓練時長顯著增加,強度也愈發駭人。但大家有了盼頭後果然士氣高漲,非但未出現葉冉擔憂的心思浮動,反更加耐得摔打。
但西院訓練不再局限於力量與瞬時爆發的“傻大個”練法後,新增許多新軍陣,另有手眼身法、暗夜視物、行進中快速變陣、瞬時轉換攻防等。
,畢竟上輩子曾受教於舉國頂尖的武科講堂,又有山地臨敵的實戰經驗,這些事歲行雲可謂駕輕就熟,如吃飯喝水,無需旁人多費口舌。
即算有些葉冉獨創或當世特有法子,她理解起來也毫無壁壘,進展神速。
但對奴隸出身、未經教化開智的西院眾人來說,他們大多活了十幾二十年都未獨自出過主家院門,世間許多看似平常之事,於他們而言都是難以理解的玄奧混沌。
有時葉冉解釋到言儘詞窮,甚至親身示範,他們照葫蘆畫瓢也會在茫然中頻頻出錯,急得葉冉直上火。
有了歲行雲的協助分擔,葉冉總算能少喝幾副降火苦藥。
如此將近一月。
到了三月廿八下午,歲行雲在書房窗畔小桌上寫著儀梁周邊地勢分析,而葉冉與飛星則在李恪昭麵前,為“是否在西院中挑人演練某個新陣法”而相持不下。
“……那次你偷帶金枝她們去聽香居試此陣,之所以勝,是因其中還夾雜幾個十二衛的人!若西院眾人的情形能與十二衛比得,那還用得著我辛辛苦苦練他們這幾年麼?這陣不適合列入西院演練,徒耗工夫。”
“是,他們無論體力還是腦力都趕不上十二衛,但那時不是沒有‘隨身弩’麼?待有了隨身弩,力量倍增,這陣法在便於隱蔽的山間地形中大有可為!”飛星難得梗了脖子,很堅持。
葉冉看了看他,再看看一旁沉靜如水的李恪昭,氣笑了:“公子要吩咐便吩咐,借飛星之口來說與我聽,不嫌麻煩?這小子自個兒說不出這種話。”
被揭了老底的飛星訕訕紅著臉蔫兒了。
“他總說不過你,想贏一次,”李恪昭倒是氣定神閒,“這回雁破軍陣若布全,為九人開合陣。散時三人一隊,隨身弩佯攻掩護、短刀迂回穿插、長刀主攻破陣,三隊齊發但各司其職,以旗語或鳥鳴稍號令,三隊職能隨時靈活變換,對手摸不清路數,衝追擊陣時威力不可小覷。”
葉冉邊聽邊思索,不自知地微微頷首。
李恪昭又道:“此陣更適合身形較小、行動敏捷者,訓練時九人皆需上手三種武器。你覺有誰合適?”
葉冉愁得眉心揪起了小包,“可西院隻有八名小子,其中還有六個是五大三粗的身形……”
“誰說這陣隻有用小子才成?”李恪昭奇怪地睨他。
葉冉一愣:“若九人皆需在行進中背負三種武器,那女子……””
“西院女子二十多名,若連幾個能負重三種武器疾行的都挑不出,你這幾年在忙什麼?很簡單,按身形、敏捷以及能負重三種武器急行為準繩去挑人,男女混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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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月初那回至今,歲行雲沉下心來,對李恪昭也有了新的理解。
她漸漸明白,為何“縉王李恪昭”在後世史書上詳細事跡並不多,卻備受曆朝史官溢美頌揚,也備受民間野史、傳說的青睞。
例如上回,他在自身朝不保夕時,也並未漠視追隨者們的生死。
又例如,西院的人都說 ,數年來公子無事從不進西院,更不曾將那些奴籍者當做輕狎、泄欲的玩物。
又例如此刻這回雁破軍陣,在他心裡,凡為他做事者都是下屬,該如何要求、如何任用,當量才論事,無論是否奴籍,不需刻意區分男女。
許多話他不掛在嘴上,平素對手下大多數人看似漠然疏離,卻儘力做到了一種沉默的真誠。
在當世觀念氛圍裡,他走在了大多數人之前,這樣的主上確實值得生死追隨,也擔得起後世那般頌揚追捧。
等到他們談定了回雁破軍陣之事,歲行雲正色起身,走到大書桌前。
她規規矩矩執禮,眉目半垂:“公子。”
“講。”李恪昭也不看她,低頭翻動麵前書簡。
“西院訓練漸強,我打算自下月起延長每日訓練時間。如今認得的字也多了,我往後可以每日夜讀一個時辰,遇繁難再來請教公子。公子可允準?”
“嗯。”
“多謝公子!”歲行雲揚唇又道,“還有,小大夫明秀,她也有誌進西院。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李恪昭看了葉冉一眼:“你怎麼說?”
葉冉反手摸摸勃頸,有些為難地嘖舌:“她不好好做小大夫,來受這份罪?怎麼想的。”
“她想要個姓氏,想搏個自主之身。她說,便是將來為護公子而死,至少能摘了奴籍得個厚葬,此生就值得了。”
歲行雲又補充了自己的看法:“我琢磨著,明秀是醫者,混戰中有她及時料理輕傷者,於整體戰力隻增不損。”
歲行雲說的明白通透,就事論事,無半點彎彎繞,葉冉也很快回過味來:“那我看行。”
既葉冉無異議,李恪昭自無多餘的話,頷首允了。
歲行雲猶豫稍頓:“另有樁私事……”
她近來說話做事從不拖泥帶水,這般欲言又止倒叫人好奇起來。
葉冉與飛星皆緊緊盯著她,李恪昭也抬頭望來:“何事?”
“我上月曾應過苴夫人,說好本月底還會去聽香居與她相見。那時不曾料到如今會這般忙碌……”
她知自己這要求提得不太合時宜,但答應朋友的事卻不做,於她來說實在百爪撓心。
李恪昭隱隱似有失望,嗓音冷淡三分:“去吧。”
“多謝公子!”
她露出得體淺笑,回頭收拾好窗畔小書桌,向在場三人分彆執了辭禮,便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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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星扭頭看看門口,疑惑撓臉:“她近來好生古怪。不與咱們一道吃飯,也不找誰閒談,與人說話都隔著兩步遠,客氣得叫我毛骨悚然。誰得罪她了是怎麼的?”
“那倒沒有。她與金枝、小大夫她們那些姑娘還是很親近,隻是稍稍避著小子們而已。”
這事葉冉問過她,便幫著解釋:“月初時她與你胡說八道,惹公子生氣了。她向公子保證,在公子放休書之前都會留心分寸,不會再讓公子麵上掛不住。知錯能改,有諾必踐,倒是個有擔當的好家夥。”
“你倆沒事就出去。”李恪昭冷聲下了逐客令,將麵前竹簡掀得嘩啦啦。
待葉冉與飛星離去,李恪昭握拳在桌上連捶三下,冷眼瞪著空無一人的窗邊小桌案。
他不過就說了幾句,是否當真計較,她看不出?!誰讓她這麼矯枉過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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