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信不信我敢以下犯上, ”歲行雲幽幽睨他,從牙縫中擠出話尾,“當場弑君。”
“做人要言而有信。”李恪昭淡然哂笑, 抬起下巴指了指那裝著火齊珠原石的大木箱。
“你自己說的,在將它搬回南院之前,你是我夫人。所以, 此時你若對我動手, 那叫‘弑夫’。”
你倒很會順杆爬!
歲行雲一口銀牙險些咬碎,外強中乾地哼哼兩聲以示威脅, 卻也不敢當真動手。
“不搬就不搬。大不了我就窮死。”她自暴自棄嘟囔一句, 背過身去繼續點數麵前金銀。
李恪昭也怕真將她激惱了, 便見好就收, 輕聲笑嗤:“逗你的。搬走就是。”
沉默片刻後, 歲行雲才緩慢回頭, 神色轉霽, 笑著“哦”了一聲。
“不過, 若不是公子提起此事,我倒險些忘了……”
“什麼?”李恪昭強行繃住平靜神色。
歲行雲就那麼扭頭望著他, 直勾勾不閃不避:“我休書呢?公子幾時放給我?”
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李恪昭垂首瞪著麵前的箱子, 心中暗罵自己一句。
“眼下尚有許多事要忙,休書之事, 往後得閒再議。趕緊,日落前務必點完府庫,否則你我明日還得來耗。”
他這般催促, 歲行雲自也識趣:“是,公子。”
之後兩人在府庫中各行其是,堪堪趕在日落時完成府庫的清點造冊,由李恪昭執筆,將清點好的各類財物數目記在絹帛上。
等待絹帛上墨跡風乾的間隙,候在旁側的歲行雲上前幫忙收拾筆硯,悄悄覷了他一眼。
入夏日落後仍有青白暮光,透過雕花窗格上的薄薄碧紗灑進,如零碎星辰綴在他烏黑發間,爍爍耀目,孤寂無聲。
刹那間,歲行雲心中生疼,酸澀負疚如潮水般湧來。
他當初同意蔡王遣使上希夷山代為求親,雖是情勢所迫推脫不得,實則也是真心欲擇妻為伴的吧?
想他十三四歲去國離鄉,孤身在這看似平靜實則波詭雲譎的儀梁城內步步為營,如此數年。
到了尋常少年郎該成親的年歲,他身旁按理更需有位貼心暖意的妻子為伴。
當初若非歲敏奪婚橫生枝節,或原本的歲十三並未選擇懸梁,甚或換做當世任何一位能安分於後宅相夫教子、不過分計較夫君將來共有幾位妻妾的姑娘,李恪昭就能有個真正的妻子了。
“她”將全心交付餘生,以夫為天,徹底而親密地依靠他、陪伴他。
那樣的話,他心中那些無法訴諸於夥伴的苦悶,便有知心枕邊人耐心聆聽;偶爾疲憊軟弱時,還有溫軟可擁入懷。
歲行雲眼眶微燙,清了清嗓子,卻如鯁在喉,最終欲言又止。
跽坐於窗下桌案前的李恪昭略仰頭,疑惑輕挑眉梢:“想說什麼?”
其實歲行雲也不知該從何說起,被他專注的凝望攪得心湖大亂,愈發說不好話。末了隻能垂眸避開他的目光,輕聲道:“對不住。”
歲行雲自嘲笑笑,是當真歉疚。
“倘若當初進府之人不是我,公子想聽多少聲‘夫君’都不難。攤上我這般令人糟心的混賬,我都替您虧得慌。”
李恪昭將那記了府庫清單的絹帛收好,站起身來在她頭上輕敲一記:“虧沒虧,我說了才算。要你瞎操心?”
*****
臨走時,歲行雲沒忘抱走那裝著火齊珠的箱子。
回到南院後,她沒急著更衣用飯,獨自立在寢房內間的雕花小圓桌旁,慢慢掀起箱蓋。
箱中靜靜臥著一顆碩大的火齊珠原石,表麵並不規整平滑,卻絲毫不損它散發出瑩柔紅光。
火齊珠之所以金貴,正因其至暗有光,如長明薪火,終夜不絕。
這光雖比不得明月清輝,甚至不若燭火敞亮,但它能讓人在孤寂中宵裡覺著心暖。
歲行雲又從箱中取出個裝了雕刀等物件的小盒。
無論如何,她欠李恪昭一個“妻子”。若不做些什麼聊表歉意,心中實在難受得緊。
之後大半個月,歲行雲每日下午都會早早離開西院。
那半刻也不肯多逗留的架勢與以往全然不同,讓眾人詫異嘀咕了好些日子。
某天下午她結束訓練正要走,明秀將她拖到一旁,緊張而神秘地問:“飛星說,你院裡定有黏人花妖成了精,每日都勾著你的魂叫你回去陪,不是真的吧?”
“這麼瞎的話你也信?”歲行雲哭笑不得地搖搖頭,“彆聽他亂吠。我隻是趕著做點小玩意兒,月底之前就能成。”
回到南院後,歲行雲一如既往,找容茵要了碗湯與幾個饅頭,便獨自關進院中某間空房內,挑燈忙活到夜闌人靜。
*****
七月廿一下午,西院眾人訓練得熱火朝天時,歲行雲向葉冉告假片刻,一溜小跑衝進李恪昭的書房。
此時飛星出外,葉冉人在西院,書房內隻李恪昭在。
這些日子歲行雲每夜忙活著,李恪昭也沒閒。
接連大半個月,他幾乎每夜都領飛星及十二衛摸黑出門,躲過儀梁城中衛的宵禁巡防,陸續將不少零敲碎打的東西送去城東布莊。
似一群不厭其煩的螞蟻般忙碌大半月,能隨身帶著送出去的東西都已送得差不多,目前所剩就是些整箱金銀與珍貴書簡之類的累贅大件。
質子出城總需事先向四方令報備去向,暗中也會有蔡王的密探尾隨,要想不著痕跡將這些大件送出去並非易事。
這些大件難以避人耳目,隻能裝車送走,又不能招搖到弄個三五車一趟完事,著實讓李恪昭犯難了幾日。
方才他正盤算著,或許明日以“夫人不滿府中裁縫,有意往東郊布莊另行裁製新衫”為由向四方令報備,如此就能運送一部分出城。
隔幾日再以取回新衫為由,又能再去一趟。
他正想到她,她便不期而至。
雖明知隻是巧合,李恪昭心頭還是猝不及防湧過一陣蜜甜悸動。
他擱筆抬手,長指輕捏睛明穴,稍稍掩住微揚唇角:“有事?”
歲行雲低頭搗鼓片刻,飛快解下掛在腰間大半日的墜墜錦囊,放在桌案上推到他麵前。
“還你的。”
“金瓜子?”李恪昭笑意頓失,沒好氣地抬手將寬袖重重一拂,又把那錦囊揮向她,“說了是玩鬨的,誰真要你還?”
歲行雲眼疾手快,撲上去將那險些飛出桌麵的錦囊穩穩接住:“喂喂喂,對你夫人下手溫柔些啊!”
“嗯?!誰?!”李恪昭被她的話驚到霎時麵紅,眼神略有些恍惚地瞪著她。
她解開錦囊,獻寶一般亮出裡頭的好東西:“呐,我既欠你個‘夫人’,多少過意不去,這便還你個小的。”
錦囊裡立著個巴掌大小的“姑娘”,火齊珠原石切割後雕成,通身散著令人望之生暖的瑩柔紅光。
“小夫人”看上去恬靜溫柔,長發如瀑披散,身形婀娜娉婷,曲線玲瓏起伏,抹胸襦裙飄逸垂墜,裙擺逶迤及地。
“除了沒有臉外,當真是栩栩如生了,”李恪昭心情複雜地扶額,哭笑不得,“誰的傑作?”
“自是我囉!歲氏祖傳石雕手藝,”歲行雲不無得意地拍拍心口,又解釋道,“待公子將來迎娶了真正的夫人,我再照著夫人的模樣將五官補上。”
李恪昭幽幽睨她一眼:“這又不實用。”
“哪裡不實用?白天它是暗淡些,入夜後擺在床頭燭台上能代替長明燭使的。”
歲行雲笑著將那“火齊石小夫人”推到他麵前:“若有什麼私密的心裡話,也可以偷偷講給‘它’聽。”
“我又不是小姑娘,對個石偶小人兒膩膩歪歪講心事,那像什麼話?”李恪昭嘴上嫌棄著,卻長臂一伸,連囊帶物將它收走了。
“但還是多謝你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