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戌時日晚, 山色蒼茫。
司金枝倒下了,回雁陣破。搖搖欲墜的明秀已成血人,雙簇補陣亦難再合。
葉冉眼疾手快將明秀推進草叢中, 也不知連城那隊人裡是否還有幸存者能援手她一二。
雖此役打得狼狽,也付出了慘重代價,但以三十餘人陸續殲敵近百, 哪怕最終全員儘沒, 那也不算輸的。
數年來大家在西院流過的汗與淚都不白費,葉冉的心血也不白費, 眾心甚慰, 無悲無痛。
歲行雲早已殺到麻木, 全憑意誌在苦撐。她知道葉冉也是。
已到了該準備最後一擊之時了。
當她終於透過滿目朦朧猩紅, 依稀辨出有一名身著玉色華服的男子現身, 從容站在倒地的司金枝身前時, 她心知最後一擊的時刻到了。
她看不清對方麵容, 僅能模糊看到他的身形輪廓。
隻見對方抬手振袖, 原本還在與他們纏鬥的剩餘追兵便緩緩往他身旁收攏,顯然是這隊追兵的領頭人。
若最後一擊能乾掉對方領頭人, 追兵將群龍無首, 勢必暫緩前行。
如此至少能為李恪昭再多爭取一絲生機,大家也算死得其所了。
心念定下, 歲行雲立即拚勁全力撲身奔向那人。
巧合又不巧的是,葉冉幾乎與同時動作,大約也是抱著與追兵首領玉石俱焚的想法。
他們二人齊齊調轉刀口, 那玉色華服的男子自是察覺,當即振袖發令。
他左側之人便甩出手中長鞭纏向歲行雲腳踝,他右側之人則對葉冉發出一記冷箭。
玉石俱焚的最後一擊終究未能得手。
葉冉倒下了,歲行雲也倒下了,就倒在司金枝側畔。
片刻後,玉色華服的男子上前兩步,左手以絹帕按住半邊臉頰,歪頭瞟了葉冉一眼。
“出城倉促,這箭隻此一支,原是特地為李恪昭準備,倒是便宜你了。”
這聲音似是……齊文周?陰魂不散啊。
躺在地上的歲行雲極力撐住沉重眼皮,暗暗調息,一點點蜷緊手指,試圖握住身側長刀。
“難怪李恪昭從不輕易讓旁人進他府門半步。藏了這樣多女人,一個賽一個的悍辣,倒是頗有滋味。”齊文周不知從何處摸來一把匕首,匕首尖指了指早已一動不動的司金枝。
“可瞧清了?方才對我發冷箭的就是這女人?”他問。
有人答:“回大人,正是。”
“彆怪我不憐香惜玉,一報還報,天公地道。”他緩緩蹲下,笑音森冷,匕首往司金枝的臉探去。
就是此時了!歲行雲拚了最後力氣揮出長刀。
可惜她仰麵揮刀發力不便,加之也到了神識即將渙散的邊緣,這一刀揮出失了準頭,未能使對方斃命。
在陷入黑甜的瞬間,她聽到齊文周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心中卻並不痛快,反而無限懊惱。
僅斷其一臂,有點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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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夜子時,山間穹隆玄黑沉厚,如氈似蓋。
歲行雲空明神識若有所感,虛弱轉醒,將眼撐開一道縫。可她累極,力氣隻夠在瞬間將眼皮抬起,旋又合上。
她似乎正被人背著,而不是扛。
很好,這表示她還活著。
她發不出聲,兩臂軟弱懸垂於對方的肩頭,無力動彈,惟有指尖輕顫兩下。你是誰?
“醒了?彆怕,我是無咎。”
原來是你。久仰,幸會。
歲行雲疑心是自己傷太重,導致五感出了大問題,竟覺無咎的嗓音雌雄莫辨,難以判斷是男是女。
無咎不知她心中所想,隻又柔聲輕道:“放心,六公子安全無虞。約莫再半個時辰咱們就能上船。”
得知李恪昭安全,歲行雲終於徹底心安,周身漸漸鬆弛,眼角沁出濕潤熱燙,源源不絕地滑落。大家都好嗎?活了幾個?
無咎顯然聽不見她的心音,隻是兀自溫聲輕喃:“回程諸事自有公子謀定,我會接手護好他。你不必強撐,睡吧。睡著就不疼了。”
那就交給你了。歲行雲著實也撐不住,重墜入無邊黑甜。
十二衛本在瀅江畔嚴陣以待,望見夜色中匆匆而來的無咎一行時,罕見地在未得號令之際自行離位,飛奔上前接應。
“他們……”伏虎喉間發哽,竟問不下去。
無咎唇角苦澀微揚:“陣亡十四,餘下十九人全重傷。我都帶回了。”
無論死活,都如數帶回來了。未使一人被遺留在荒郊野嶺。
這是李恪昭當初對他們的承諾。
凜冽江風卷著薄薄水霧拂過,月光下,無咎的半麵鎏金麵具閃著濕潤水澤。
通向王座的路注定如此,小六你定要牢記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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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行江中不到半個時辰,飛星自頭船的艙中躬身而出,躡手躡腳靠近船首抱膝而坐的無咎。
“公子醒了,要見你,”飛星謹慎回頭看看船簾,低聲道,“你自求多福吧。”
無咎歎了一口長氣,無奈笑笑:“是我打暈他的,大不了讓他打回來。他總不至於將我綁了石頭沉江。”
貓腰進了艙中,但見李恪昭披衣靠著船壁,旁側掛著的小小琉璃馬燈將他眼底迫人的冰涼照得愈發明亮。
無咎跽身坐在他身側,雙手撐在膝腿上,直視著他的目光:“我晚到半日,是因代國攻下了積玉鎮,卡住瀾滄江與瀅江彙流處的水路咽喉,我們不得不繞道而行。”
李恪昭凝肅神色不變,顯然並非因此生怒。
“阻止你親自帶人回頭去接應,此事我不會悔過。你回去,與我回去,他們的結果不會有不同,”無咎輕道,“但隻有你活著,一切犧牲才有意義。”
李恪昭徐緩握掌成拳,字字冷硬:“報戰損。”
“我帶人趕到時,他們已殲敵近百。陣亡十四人,餘下十九人皆重傷。上船後僅明秀清醒過來,餘者至今昏迷。明秀已看過,外傷居多,”無咎悲憫垂眸,稍頓,“但葉冉,或許保不住右腿了。”
“原因。”李恪昭眼底無波,唯額角暴起的青筋泄露了心緒。
“那支箭帶毒鏽,本是齊文周特意為你備的,”無咎舉目望向他的側臉,直言不諱,“行雲在暈厥之前斷其一臂,我倉促補刀隻斬去他右腿。就算他僥幸被救回苟活,也是生不如死的半人彘罷了。”
李恪昭幾不可見地輕微頷首,回視無咎,斬釘截鐵地發出指令:“傳令,改道鞏都。”
雖天子式微多年,但鞏都畢竟還是京畿之地。列國為名聲計,從不輕易唐突驚擾。
卓嘯才冒天下之大不韙行了弑君竊國之事,若此時派追兵涉足天子地盤,正好授人以柄,列國皆會舉大義旗幟討伐他,他還不至如此魯莽。
“可是……”
李恪昭清冷打斷無咎的話:“我曾許諾他們,經此役後,生者有所養,亡者有所葬。”
縉六公子有諾必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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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混混沌沌,不知身在何處,不清楚今夕何夕。
她背後被劃拉了一刀,火燒火燎般的疼,可失血過多又讓她四肢冰寒,那冷熱交織的痛苦滋味,當真是一言難儘。
偏她於迷糊混沌間隱約聽到有人說“城中未尋得女大夫”,這可叫她氣不打一處來。
我都命在旦夕了,還顧得上大夫是男是女?!醫家眼中無男女,救命要緊啊各位!
心火乍然高熾,她合情合理地又厥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當歲行雲再度於無邊黑暗中稍稍蘇醒神識,感覺自己整個人如置火上,活似一隻被架著烤的全羊。
驀地,她聽到李恪昭的聲音似近在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