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等待仲秋宮中家宴期間, 太子按縉國慣例,遣人向幾位公子府中分彆送去一份積玉鎮的戰報。
以往李恪昭客居他國,這種事自與六公子府無關, 如今他既已歸來,便也同樣得到一份。
原來,就在七月上旬李恪昭與歲行雲等人還在船上時, 經五公子李恪揚舉薦, 縉國將軍李勝掛帥,領三萬人前去奪回積玉鎮。
圍城鏖戰一個月, 於八月十一大敗而歸, 李勝本人重傷昏迷。
積玉鎮地處瀾滄江與瀅江交彙處, 它跟前就是縉國通往各國的一段重要水路。
但因兩江彙流處浪急險峻, 縉國於造船工藝上又實在平平無奇, 從前縉國官、民漕運都不會首選這條道, 隻將它作為萬不得已時的退而求其次。
如此一來, 孤懸江畔的積玉鎮地位自就不尷不尬, 縉國對它的管轄便不知不覺鬆弛憊懶。
隔江毗鄰的代國侵占積玉鎮是今年二月,到四月初這消息才傳回王都遂錦來。
雖是邊境孤城, 可它畢竟也是水路要塞, 況且這爭霸亂世,一寸山河一寸血, 縉國朝廷對自家國土竟能輕忽到此等程度,這事對歲行雲來說簡直駭人聽聞。
好在被代國強占後,積玉鎮總算迎來了該有的關注, 隻可惜李勝攻城失利,於縉國朝野都是大不利好。
書房內,葉冉、飛星、司金枝、連城四人皆目瞪口呆看著那份戰報。
葉冉素來沉穩,這回也忍不住心虛氣弱地猛咽口水:“究竟是積玉鎮銅澆鐵鑄,還是這代國守將神了?!他守軍兵力也就一萬出頭,李勝將軍領三萬人都攻不下?!”
李恪昭平靜瞥向歲行雲:“你怎麼看?”
“沒眼看。”歲行雲不屑地撇撇嘴。
雖不知李恪昭今日讓她同來觀瞻這份戰報的緣由,但她還是忍不住暢所欲言了。
“你們這兒的人打仗可真不費腦,悶頭堆人就完事?!”
她伸出食指重重點在積玉鎮地形圖上,簡直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
“積玉鎮就這麼丁點兒大,三萬人將它圍得水泄不通,連荒僻的山間小徑都能堵死!被人圍成了絕地死城,換做是你們守城,你們不拚命?!”
況且縉國對此地的轄製鬆憊太久,於民生上近乎無所建樹,百姓對縉國的歸屬之心並不強。
城被圍死,百姓逃生無門之下,為保家園不至長時間受戰火侵蝕,極易被守軍裹挾,從而對本**隊倒戈相向。
“士兵個個懷著必死之心守城,又有百姓源源不絕補充兵員,如此他守軍一萬多人能激增出三五萬的戰力!”
拜《朔望兵陣》中“圍城謀攻,當圍而不死”的指點,後世將領以優勢兵力圍城時,大都會刻意留幾條逃生之路。
城中百姓有路可逃,便不會輕易舍身參戰,而守城軍隊也不至一來就有了絕地求生的強悍士氣。
“懂了。以優勢兵力將城圍死,反倒助對方凝聚軍心,”司金枝滿眼崇敬地望著歲行雲,“還有呢?行雲你再講講唄。”
歲行雲被她那“悉聽教誨”的虔誠眼神逗笑,怒色轉為沒好氣,又轉而指著竹簡上的戰報:“還有,隻打了一個多月,戰損才達五千就認輸撤兵?這李勝將軍是他娘的什麼雞賊兵法教出來的?!”
李恪昭以手背將麵前的茶盞掃到她手邊,淡淡側目:“好好說話。”
葉冉也尷尬咳嗽一聲:“李勝將軍乃王親子弟,兵法受教於老將軍公叔麟。三十年前滅陳國,便是公叔老將軍統帥三軍。戰報上不是寫著麼?李勝將軍重傷,蛇無頭不行啊。”
“哦,那這老將軍教出的弟子可真不怎麼樣。”歲行雲收斂張狂魯氣,緩下嗓音。
“治軍當如百足之蟲,雖死而不僵。若主帥傷亡,副帥補位;副帥沒了,將軍接手發號施令,以此類推。且不說‘直到戰至最後一人’那種絕戶打法吧,在戰損未過三成之前就認負,這是怯戰。如此白耗士卒血汗與百姓米糧,為將者當以此為恥。”
葉冉與飛星對視一眼,雙雙有所悟。
“不管怎麼說,李勝以三萬人攻積玉鎮卻未果,早前你為何聲稱隻需八千?”李恪昭轉頭望著她咕嚕嚕喝水的模樣,唇角微揚。
“因為我謀兵布陣既帶腦子又缺德。當然,若我也能有三萬人,那打法又不同。”
歲行雲以手背抹去唇上水漬,看向飛星、司金枝與連城:“屆時你們隻需兵分四路,堵在積玉鎮四門入口的重要通途上,先彆急著攻城,背轉身專打前來給守軍送糧草補給的隊伍。”
司金枝撓頭:“若對方派幾萬人大軍運送糧草,那怎麼打?”
“鬨呢?守軍才不足兩萬,誰吃飽了撐的,派幾萬人大軍給他們運送糧草?”歲行雲笑了。
“屆時你們也不必執著於殲敵人數,隻箭雨帶火遠攻,專毀糧草。確認糧草儘毀便撤到安全處不露頭,讓他們根本摸不清究竟多少人在圍城。餓上三五個月,城中軍心必潰。”
積玉鎮孤懸江畔,並非富庶沃土,主城及郊外四野百姓加起來攏共五萬上下,家家戶戶糧食都是自給自足,豐年略有盈餘而已。
“入侵的守軍本是外來,不會這麼快就在城中儲好大量軍糧。若無糧草補給,他們隻能向當地百姓征糧。行伍者本就比尋常人食量大,守軍近兩萬,征糧數目必定導致百姓口糧銳減。吃飯之事比天大,百姓遭外人口中奪食,不得拚了命要將他們剁成泥?如此就成‘內外夾擊’之勢,識相的主帥會自交降書退兵。若遇著死守不退的,那也撐不了多久。屆時守軍陣腳自亂,你們再一鼓作氣乘機入城,收複失地隻在眨眼間。”
歲行雲說完後,長舒一口氣:“當然,戰場局勢如風起雲湧,許多事變幻就在瞬息。若臨場有預判之外的變數,就需將領們因地製宜、相機而動,總之各安天命吧。”
“可是,我們如何確定對方運糧走哪條道?八千人兵分四路,根本看不過來啊。”飛星摸著下巴蹙著眉,邊想邊問。
歲行雲笑著白他一眼:“葉大哥,兩萬人一天需耗糧幾何??”
葉冉沉吟片刻:“按每人每頓三兩飯算,這個量,應是隻少不多吧。”
“成,就算每人每頓三兩。飛星你自己合計,兩萬人,一個月要吃多少?得運多少車?那般大量的糧草要一次送進城,首選隻會是大道。若走小徑,沉重糧車輕易不好過不說,還得逢山開路遇水架橋。等糧慢吞吞陸續送到,守軍怕是早餓死了。”
歲行雲很是篤定。
“若對方看破咱們這招,或被打幾次後學乖了,化整為零,將糧分散後再走小道入城,那又如何是好?”飛星又問。
“那可如有神助了,”歲行雲以指敲著桌案邊沿,眉飛色舞,“能打掉幾車打幾車,剩下的漏網之魚追得上就追,追不上的,放他們進!到時城中有糧補給,卻又不夠真正填飽每個士兵的肚,內訌扯皮絕少不了。”
如此一來,守城主將更難凝聚軍心,攻城以少勝多就更容易了。
“妙!著實是妙啊!”飛星拍腿叫絕。
大家紛紛對歲行雲報以崇敬目光,歲行雲卻隻是歪頭盯著飛星笑:“你是貓變的?誇人隻會喵喵喵?哪怕你換成‘嚶嚶嚶’也新鮮點啊。”
“我今日對你刮目相看,既你有此要求,那我……”飛星正笑到一半,立刻被李恪昭的冷眼掃中,急速轉口,“我,我,對不住,我舌頭凍傷了。”
司金枝好奇:“行雲,你是如何想出這些的?”
連城也打趣笑道:“難不成是葉大哥偷偷給你單開小灶?”
“公子教的。”歲行雲急中生智,說得鎮定又坦然。
哪知大家恍然大悟的“哦”聲還未落地,李恪昭便淡聲輕道:“我沒教。葉冉也沒教。”
這不貼心的拆台鬼!
歲行雲訕訕笑道:“好的吧。其實還是我歲氏神巫托夢於我。”
如此看來,自家神巫傳世近兩千年的“通神之靈”,其中恐怕也有她一份微薄功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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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十七年八月十五,縉王於鶴鳴殿設家宴。
自元後難產崩殂、繼後鬱鬱早逝,當今縉王雖後位虛懸,但二妃、六嬪、八良子、十二美人一個不缺,再加美人之下各類位階者逾百之數,後宮實在“熱鬨”。
如此龐大的後宮規模,想來子嗣也該昌盛。
可實際縉王膝下已成年的公子僅太子李恪選、三公子李恪彰、五公子李恪揚、六公子李恪昭。
餘下便是尚在稚齡的三位小公子、五位小公主。
近來為著前往屏城就任,以及請命攻打積玉鎮之事,李恪昭並不得清閒,這些後宮諸事歲行雲是從葉冉那裡聽說的。
往鶴鳴殿去的途中,李恪昭打破沉默,低聲道:“待會兒你隨我走。”
歲行雲以“縉六公子夫人”的身份前來,自該是與妃嬪及旁的公子夫人們走在一處的。
她疑惑輕笑:“公子擔心我被人刁難?不至於吧。葉大哥說除君上與太子,我誰也不用怕。”
公子們雖明爭暗鬥不止,但台麵上生來是分三六九等的。
縱然李恪昭並不得其君父愛重,可他乃繼後所出,在公子間的尊貴程度僅次於元後所生的太子。
初到遂錦那日,三公子登門斥責李恪昭不過是替君父傳話,趁機耍點難得的兄長威風而已。
公子們尚且忌憚李恪昭三分,公子夫人們又怎會貿然與歲行雲當麵為難?
至於妃嬪們就更不會了。李恪昭生母乃已故繼後,便是這點,她們就不敢對歲行雲輕舉妄動。
“不是怕你被刁難,”李恪昭一本正經,也不知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你跟著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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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鳴殿中有一湖形似葉,名喚“玉葉湖”。
沿湖珍奇花木遮陽的林蔭小徑,有四麵通透的觀景回廊,又有長堤蜿蜒縱貫湖心,可供遊賞通行。
當此燥熱秋日,於此地散涼再合適不過。
此刻離正午開宴尚有半個時辰,縉王便喚太子及幾位成年的公子到身畔。
父子幾人沿著湖畔林蔭緩步徐行,邊走邊交談國事政務。
兩位王妃也領諸位後宮女眷、尚在稚齡的公子公主們,並諸位公子夫人,隨行在後閒話家常。
歲行雲一襲緋色煙霞錦,夾雜在公子們的玄色錦袍中著實突兀,但她自己未覺不妥,安靜從容地跟在李恪昭半步之後。
縉王對此並未多言,三公子、五公子自也佯作無事。
唯獨太子神情頗玩味,隔著李恪昭瞥向歲行雲:“小六,你早過新婚之期,怎還……咳咳,怎還黏成這般?”
太子似乎不大康泰,麵呈虛弱玉白之色,說話時中氣不足,間或咳嗽幾聲。
“她怕生。”李恪昭淡定敷衍了太子的好奇。
其實歲行雲也不明白李恪昭為何非要自己同行,但他既這麼說了,她自得配合,趕忙垂首做拘謹狀。
太子意味深長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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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王並不管他們兄弟間的微妙互動,先隨意問了李恪昭幾句閒話,便說起積玉鎮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