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葉冉那麼一誤會, 歲行雲尷尬極了,趕忙跑到花窗前去露臉打招呼,以證清白。
花窗那頭, 不但有葉冉,還有隨侍在他身後的瑤光。
歲行雲麵上微燙,忙笑道:“彆瞎想彆瞎想, 絕無什麼烏七八糟的事。”說完也不再看他倆, 趕緊拉著李恪昭走了。
回了房中,兩人在雕花圓桌旁坐下。
歲行雲倒了杯清水, 這才認真轉述了衛令悅的話。
“……讓無咎入贅衛門什麼的, 隻是我與悅姐玩笑的渾話, 未必當真的。”
歲行雲雙手攏著桌上茶盞, 低垂眼眸, 語氣並不十分篤定, 甚至隱有幾分煩躁。
“總之, 我隻答應幫她帶話, 但不會插手此事。對與不對,行與不行, 你自衡量就是, 不必考慮我的緣故。”
她理解衛令悅為何需要一個名義上的丈夫,可她不慣於“聯姻”這種解決問題的方式。
但在如今世人的觀念裡, 通過一樁婚姻做聯結,無疑是毫無血緣的人之間最快建立穩固同盟的方式之一。
李恪昭了悟頷首:“好,我會抽空請她過來麵談。若她的籌碼當真足夠, 未必要以婚姻的方式。即便非要以這種方式,人選也絕不能是無咎。”
歲行雲嗤笑一聲,不太認真地打趣:“不能是無咎,那難道是你自己?”
“仗著我舍不得揍你,就任意胡說八道?”李恪昭冷冷睨她一眼,起身更衣去了。
歲行雲扭頭托腮,笑唇微揚,定定望著他起身去更衣的背影,心中百味雜陳。
顯然,李恪昭並不反感“聯姻”這種方式。他方才在廊下的瞬間異常隻因對方提的對象是無咎。
大約是因無咎乃一母同胞的兄長,做弟弟的不能擅自替兄長決定這種事吧?
其實冷靜想想,李恪昭對待“聯姻”的方式倒也不出奇。
在當世,如李恪昭、衛令悅這類出身貴胄高門的兒女來說,無論他們自己心中做何感想,願或不願,婚姻之約於他們來說都不能隻單純考量簡單的“男女情意”這一樁要素。
他們其實比尋常人更無任性隨心選擇伴侶的權利。
若婚後發覺彼此能共通共融、情投意合,對他們這種階層的人來說,是可遇不可求的機緣。若無這機緣,該成婚的還得成婚。
就像早年衛令悅嫁素循。
衛氏在苴國想要立足更穩,嫁個女兒給苴國公子,或多或少有助衛氏融入苴國卿大夫群體。
至於衛令悅是否心儀對方,甚或對方是否良人,並非這樁婚事的必要前提,沒人在乎。
這是衛令悅身為衛氏女兒不可回避的責任與悲哀宿命。
又如李恪昭同意與歲氏結親,初衷考量還是維係與蔡王的融洽和樂,以免在蔡國陡失蔭蔽。
歲行雲不太清楚李恪昭究竟心儀她哪一點,但經過這麼多事,她體悟到李恪昭待自己種種的好,漸漸明了自己對李恪昭來說,算是這樁本不得已的婚姻裡一個意外之喜,所以他才這般珍惜看重。
那將來呢?若然到了他不得不再次麵臨聯姻抉擇時,這份珍惜與看重,會左右他的決定嗎?
歲行雲默然哂笑。
她不知,也難以設想,能做的隻是與他一同珍惜當下而已。
*****
三日後,李恪昭命飛星親自登門,請了衛令悅過府麵晤。
為避免生出瓜田李下的流言,李恪昭讓飛星也同留在了議事廳內。
三人圍桌而坐,衛令悅雙手捧住桌上茶盞,輕聲道:“我知我的要求唐突冒昧,但我眼下的處境,六公子想必能猜中一二。”
那日在歲行雲麵前,她未掃興地大倒苦水,但她的困境與隱憂是實實在在的。
衛令悅怎麼來的縉國,來了之後又經曆了如何困頓難處,李恪昭基本一清二楚,自更是洞若觀火。
以當下的世情民風來說,她雖已成功在屏城購宅置地,但並不算真正在此紮穩了根。
此地官員、鄉紳們目前之所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首開先例同意她買宅置地、孤身女戶掌家,那是看在無咎作保、且她還捐資撒出大量錢財的份上。
可憑空冒出的一個孤身女戶,坐擁大量錢財,在本地無親無故,明眼人都看得懂她處境艱難。
她開設女子私塾的初衷,無非也就是想借此結交鄉紳親眷,多少攀幾分人情以便立足自保。
但這隻能緩頰一時,不足以保她餘生。
“若隻守著山上那點田地坐吃山空,待到再無錢財可撒時,但凡我出一絲紕漏,都將寸步難行。本地人的排擠為難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我可能死無葬身之地。”衛令悅此言絕非危言聳聽。
當初她是臨時轉念才決定逃到縉國,整個逃離的過程並不算周詳,甚至可說是漏洞百出。若苴國那頭有人回過神來,很快就會想明白她根本沒死。
屆時苴國麵上不會聲張,一旦確定她在屏城落腳的消息,派人暗殺是必不可少的。
“他終究是苴國公子,雖活著時不受君父重視,可他死得那般不堪,苴國王君不會過問他與我之間究竟誰先辜負誰、誰先想讓誰死,隻會想將我除之而後快。而苴國朝中暗地裡效忠素循的人,大概也不會放過我。”
她舍下“富貴險中求”的野心,輾轉千裡逃到縉國來,是想安穩活到壽終正寢,而不是在驚恐中等待未知的死亡。
可父族不會管個外嫁女的死活,苴國也不會輕易讓她如願。
她困囿於素循後宅多年,就歲行雲一個能交心的朋友,此外並無什麼夠分量的人脈能助她自保。
雖李恪昭是歲行雲的夫婿,但衛令悅並不覺他因此就該毫無保留、不求回報地庇護自己。
她得對李恪昭有大用,才有資格得他護佑性命。
所以她能想到的最好方式,便是以一樁不必當真的婚姻,向李恪昭遞一份“投名狀”。
反正她也不打算再嫁,與好好活著相比,女子的名聲於她輕如鴻毛。
“六公子在異國數年,如今歸縉便被外放至此,想儘快有一番作為,需用人之處頗多。我在屏城一年有餘,對此地官員在施政上的眼界、見識、格局大致有譜,說句難聽的,六公子從中挑不出幾個真能跟上您步調頂事的。”
衛令悅舉目望向房頂橫梁,心中太多不甘與苦澀。
從前素循不上進,身為公子該學的許多功課全都敷衍了事,成婚後索性全推給她代勞。
厚顏大膽地說一句,她雖算不得什麼理政奇才,那也強於目前屏城的大多數官員。
“可女子為官,民風不容,律法也不允。若我與六公子信任之人假做夫妻,他在台麵上頂著官銜,我在背後真正做事,以此換取六公子庇護性命,兩相公道,”衛令悅很坦率,“當然,若六公子有更好的方式,我願聞其詳。”
李恪昭淺啜一口杯中香茗,麵上無甚表情:“我且問一句,為何會選中無咎?”
衛令悅道:“初來屏城時他奉六公子之命幫我大忙,這就有了交情閒聊幾句私事。他曾說過,他自來無心婚配之事,如今一日日年長,為此頗受流言困擾,不知將來如何是好。”
而她經素循一事後,對此也是避之唯恐不及。
“那時無咎與我玩笑打趣,說若然我倆最終都在此事上走投無路,或可作假搭伴,相互幫襯一番。所以我想,大約他會樂意……”
李恪昭板著臉,字字沾霜裹雪:“他不樂意,假的也不行。”
衛令悅見他不豫,倒也不強求:“那依六公子的意思,咱們這盟如何結得穩?”
這問題讓李恪昭陷入沉思,一時無話。
從頭旁聽到尾的飛星輕咳兩聲,弱弱自薦:“公子,您看我是不是個合適人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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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城下轄六縣十三鎮,名義上為“郡”。實際卻因其地處縉國西南邊陲,又曾是被縉吞並的小國陳之故陪都,縉國各位公子與實權卿大夫都不願沾手這尷尬的燙手山芋,一向以來都由當地鄉紳共舉長老賢達們為官員。
但這些被推舉出的官員土生土長,受教於當地庠學,眼界見識有限,無甚大主張,所謂施政無非就是“奉行君上國策、偶爾看臨近宜陽君如何管法”,全無個郡治該有的繁華氣象。
好在都是耄耋長者,雖施政平庸,但不至於狂悖胡來,三十年來幾乎就是一種“無為而治、靠天吃飯”的狀態。
因此屏城民生說不上好壞,從官到民都是一團糊塗。
衛令悅的眼光確是毒,一年多時間下來,將屏城的事看得準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