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天命十七年十二月十八, 衛朔望率大軍自屏城出征。
經過十餘日星夜兼程的強行軍之後,兵臨積玉鎮城下已是天命十八年正月初二。
實地勘過地形,進一步印證了歲行雲最初提出的戰術可行, 衛朔望便下令圍堵積玉鎮主城四門,但圍而不死、不向城中的代國守軍叫陣挑戰,隻頻頻出手斷其外來糧草。
如此到了二月初七, 反是城中守軍先沉不住氣。守軍主將派人在城頭叫罵三日後, 終於正式扔下戰書。
這一個月來,將士們在新年伊始之際去國離鄉, 任是鐵漢也有三分思親柔腸, 早盼著大戰一場決出勝負, 也好早日歸去。
聽了城頭三天叫罵, 連城手下那部負責圍城的宜陽兵早就怒不可遏, 此時對方既正式扔下戰書, 隻待主帥一聲令下便可攻城。
豈料主帥衛朔望的中軍帳裡卻傳出一道令來:時機未到, 不可妄動, 違令者斬。
此令既出,莫說士兵們怨氣衝天, 就他麾下主將之一的司金枝都難以置信。
“衛將軍!葉大哥說過, 積玉鎮本是咱們縉國的積玉鎮,代國強占, 咱們前來收複是師出有名!如今對方丟下戰書罵陣,咱們卻按兵不前,是要叫人笑話咱們龜縮怯戰嗎?!您若不放心連城, 我願請戰領兵!”
桌案後的衛朔望睨她一眼,笑著嘀咕:“火氣還挺大。”
他合上麵前簡冊,從容道:“請戰不允。仍照原本戰術,隻毀糧,暫不攻城。”
“為何?!人家都罵得那樣難聽了,為何不打?”
司金枝平素是個憨厚大妞,但葉冉這麼多年的教導也非白給,這種時刻,她的血性不亞於任何人,確是個猛將之才。
見他對自己的請戰不為所動,似乎也並不在乎對方的叫罵,司金枝氣得單手叉腰,麵紅耳赤。
“我知道,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性命金貴了!可你是主帥,攻城又不必你親自拿命去填。我們賣命的人都沒怕,你怕什麼?!”
歲行雲進帳來時正趕上這一幕,詫異瞠目:“謔,小金姐,你要造反?”
主將指著主帥誅心,言辭間完全是在斥責其“惜命怯戰”,這膽大包天的。
不過轉念想想,司金枝在後世野史中可有“殺神”的諢號,一聽就不是個貪生怕死的軟柿子。
如今對方罵了三日又丟下戰書,主帥卻不允許她還手,難怪氣成這樣。
“我是急!哪有這樣被人罵陣還不打的?都罵三天了!”司金枝又氣又委屈,“你們一個主帥一個督軍,總在這後頭坐鎮,與那城頭隔著三裡地,自是聽不見他們罵得多難聽。”
歲行雲攬住司金枝的肩,向衛朔望投去同情又幸災樂禍的一瞥:“衛將軍,彆跟你家公子學做鋸嘴葫蘆,該解釋的時候多說兩句,又不少塊肉。”
自打飛星成了衛朔望,歲行雲在謀兵布陣之事上就單方麵與他有了一種無需贅言的默契,對他下達的指令總是能立刻領會其中意圖。
畢竟後世兵家子弟大都從《朔望兵陣》入門,對衛朔望治軍謀局的理念熟得不能再熟。
“上兵伐謀,最上攻心。對方第一天罵陣時我就說過了,他們聽不明白。”衛朔望無奈聳聳肩。
後世兵家習以為常的“不戰而屈人之兵”,在此時還不得大勢認同。
因當世大多數中低階將領皆起於行伍,尋常士兵更是戰時所需才征召來的農戶,目不識丁者比比皆是。
他們並不缺忠誠勇毅,但對一場戰爭勝負的理解大多停留在“殺敵多寡”的力量對決層麵。
智計、謀略在中低階將領及兵卒看來就是怯戰,他們時常分不清二者的差異。
歲行雲想,如今衛朔望麵臨自己人的種種質疑,或許正是他對後世兵家的意義所在吧。
因為《朔望兵陣》,後世兵家才從入門時就懂得,打仗是為了讓更多人更好的活著。這“更多人”,事實上也應包括士兵們。
無論麵對如何挑釁與質疑,都不被氣性左右,不在錯誤時刻衝動做出開戰決策,這是主帥對自己麾下將士的愛護,更是領兵者的天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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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攬著司金枝的肩將她帶出帳外。
“小金姐,你想想,對方主帥為何在此時急著叫陣下戰書?”
司金枝稍稍平複了心中怒意,嘟囔回道:“咱們這一個多月斷他們外來糧草,想必是城中軍糧不夠分,士氣浮蕩,守城主將才欲開戰以轉移士兵們的怒氣。”
她從前隻隨葉冉習武練兵陣,不像衛朔望是偃武修文並舉,能一下想明白對方主將的這層意圖,已然算是天賦異稟。
“那你拐個彎再想想,對方急於立刻一戰了斷,咱們卻不急,再耗他一個月吃不飽,後果會如何?”
外頭刮著寒風,歲行雲跺著腳從腰間取下羊皮水囊,喝一口苦酒取暖。苦酒辛辣,入喉後很快便使四肢百骸湧動起暖意。
司金枝若有所思地愣了愣,旋即恍然大悟:“他們此刻罵陣下戰書,是因主將尚有辦法攏住動搖的軍心!也就是說,他們的內訌尚未衝突到明麵上!”
“他們本就比我們人多,若此時決戰攻城,對方主將還有餘力控製局麵,則先發在他。今日的戰書是有備而來,此時攻城咱們必定死傷慘重,得等到他們內訌成一團散沙之際才是最好時機。被罵幾句又不缺胳膊不少腿,咱們為何要被人牽著鼻子走?”
歲行雲笑著將羊皮水囊遞給她,娓娓道來。
“兵者不畏死,但勇氣要用在對的時候。被人罵幾句就不管不顧擼袖子開打,那叫烏合之眾村口約群架。”
“還真是這道理,”司金枝喝了口酒定定心,也反思了自己方才的衝動,“我方才口不擇言,這就去給同衛將軍道歉領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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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行雲雖是此戰督軍,並不需當真衝鋒陷陣,但她從不是個會心安理得白蹭軍功之人。
畢竟在戰場前沿,與敵守軍僅隔著兩三裡遠,能做、該做的事也很多的。
她主動替衛朔望分擔了許多普通將領難以理解的事。
譬如時常領明秀等人潛到城門附近做前哨探、去江邊看水勢、去山間望風向,力圖將周遭最細致的變化傳達給在軍帳中坐鎮的衛朔望,以供他及時調整排兵布陣,防患於未然。
到了三月中旬,城中守軍便因軍糧長期供應不足、主將分配口糧時有不公偏頗而軍心分化,內訌衝突頻現。
陸續有百姓自小道逃出城,這從側麵證明守軍開始強搶百姓口糧了。
隻需再靜候月餘,等到他們徹底激怒民心,便是攻城決戰的最好時機。
可以說,兩個多月來,此戰走向基本未脫離歲行雲最開始的預判,且進度比她預期得還要快,形勢原本一片大好。
但世間事往往不會一順百順。
三月十七這日,積玉鎮北城門中突然殺出千餘人來。
早已摩拳擦掌兩個半月的連城部下三千宜陽君私兵見狀,終於按捺不住,以高昂群情裹挾了主將連城,在未請示主帥的前提下,主動離開陣地應戰,一路將這千餘敵兵追到城外東北方向的小樹林中。
三千對一千,這仗贏得輕鬆。
酣戰不到兩個時辰,自家無一人陣亡,僅有不足百人受傷;卻殺敵三百,俘虜五百。
但就在他們離開圍城陣地時,北城門的通路空出來了。
城中的代**隊迎進了三個月來最大一批糧草補給,極大緩解了守城主將的壓力,使他得以重振軍心士氣。
一切又回到了新年伊始那般的原點,之前兩個半月的努力算是做了白工。歲行雲氣得險些一口老血噴滿地。
更讓她火冒三丈的是,除了她與衛朔望、司金枝、葉明秀之外,所有人都在歡呼這場勝利,留守大營的眾人甚至還打算在今夜為連城這部湊個小小慶功宴。
“慶的哪門子功?!人家用三百人換了一大批糧進城!而咱們抓五百戰俘回來,還得分自己的口糧去將他們供養著!我就問問贏在何處?!”歲行雲氣到捶心口。
而且,這事最棘手之處在於,連城未請示主帥便率部擅離陣地,按軍紀是死罪,他及他部屬三千人全都得斬。
若不做此處置,軍紀形同無物,接下來各位大小將領都可有樣學樣,自行領兵應戰。
歲行雲氣得兩眼發紅,看著同樣快要氣到咬碎牙的衛朔望。
“若大小將領全都學著罔顧大局自行其是,城中每次隻需以兩三百人為餌,就能換到更多糧草進城。屆時局麵將出現更大逆轉,最終是咱們這邊被城中守軍拖到一擊即潰。”
連城短視,那三千宜陽兵就更不提了。
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此行的戰術主旨雖是欺守城的代**隊獨在異國為戰,補給艱難;但事實上,他們這支從屏城奔襲來的大軍同樣是遠地作戰,補給方麵並不比代國守城軍容易到哪裡去。
衛朔望自然也想到了這個嚴重後果。可是,連城之所以敢擅自出擊,也是有所依仗的。
“他也曾以命護公子歸縉,我若殺他,公子便要落得不仁不義的罪名。而那三千人是宜陽君私兵,他知道我不敢真動他們。”
整隊一萬六千人,其中一萬五都是宜陽兵。若臨陣動用軍法砍了這些人,整隊大軍都要反。
“隻能強行攻城了,”司金枝喃聲道,“雖必定付出慘重代價,但攻城宜早不宜遲,拖得越久對咱們越不利。”
司金枝說得沒錯,在自亂陣腳之前拚死一戰,至少有三成勝算。
就算最終攻城不下,至少不會麵臨整支大軍分崩離析、以致任人宰割的局麵。
在場幾人都明白,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當前唯一自救之法。
可這道令,衛朔望實在無法果斷說出口。
若此時下令攻城,無疑是在用一萬六千人的性命,去為連城那三千人收拾爛攤子,最終勝負、能活下來多少人,那得賭天意。
這是衛朔望獨當一麵統帥三軍的首仗,若最終戰敗甚至全軍覆沒,他就得背負“統兵無能”的惡名,此生再無機會被啟用了。
他與之前的李勝將軍不同,他沒有一個高貴顯赫的家族能替他的失敗善後托底。
他唯一的後盾是李恪昭,若然此戰未能拿下積玉鎮,李恪昭自身的處境都不會好到哪裡去,又何談保他?
身為主將之一的連城,因一時熱血上頭,沒有頂住部屬高漲但盲目的鬥誌裹挾,將整支大軍及他的頂頭主帥全架在了火上,進退不得。
“司金枝聽令!整合三軍,今夜攻城!”歲行雲抬頭仰麵,以掌捂住眼,決絕道,“金枝、明秀,還有……飛星。若此戰敗了,將來被追責時,你們都要記清楚,攻城令並未主帥衛朔望本意,而是督軍歲姬任性妄為,越權下達!”
絕不能讓衛朔望倒在名將之路的第一步,他是後世兵家學子的啟蒙先師。
師有礙,弟子服其勞。此戰若勝,功歸衛朔望;若敗,汙名由弟子歲行雲來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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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之戰從三月十七夜打到三月二十。
這幾乎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一戰,所有人都傾巢而出,包括主帥衛朔望,也包括歲行雲。
也是無法之下的辦法。拚死決戰,士氣是關鍵,“大家跟我衝”,永遠比“大家給我衝”來得有效。
剛開始攻城時,歲行雲有那麼點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