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不過奴籍出身,卻妄想心高地婉轉求親,實在也勇氣可嘉。
但她偷偷喜愛他許多年了,她不想錯過這機會。萬一呢?萬一他又肯了呢?
可惜事與願違,葉冉不肯。
沒有解釋,不給理由,簡單粗暴一句“滾蛋”,拒絕得乾脆利落。
明秀雖難過卻並未就此放棄,索性當麵再去與他說。
前後一共三次,每次都被拒絕。
最後,明秀隻能紅著眼眶,強撐著笑臉撂下虛妄的狠話:“我告訴你,過了這村沒這店啊!我可記仇著呢,將來你若後悔了反過來求我,那你就隻能入贅。”
葉冉回她一個陰鷙冷笑:“滾蛋。”
那次之後,明秀沒再特意去見過葉冉。平複了幾日心緒後,就去找到六公子,冷靜地說:“我還是要姓葉。但不是葉冉的葉,是葉明秀的葉。”
是有幾分置氣的意思,卻也有給葉冉留餘地的心軟,又或者是自欺欺人給自己留點可笑的念想。
她想著,萬一葉冉將來真的後悔,反過來求她呢?那她就非要讓他入贅。
但他還是“葉冉”。一切都不會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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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二十四年,苴、薛兩國聯軍合力控製了蔡國,並拉攏臨海的仲山國,兵分三路合圍縉國。
更糟糕的是,在縉、蔡交界的原州,有異族鐵騎越山而來。
一時間天下烽煙四起,焦土千裡、哀鴻遍野,史無前例的大規模混戰亂鬥開始了。
王叔李晏清與大將軍衛朔望坐鎮王都軍府運籌帷幄,籌謀絕地反擊。
縉國已行數十年“與民生息”的國策,向來都隻守不攻,而這一戰的計劃,不僅僅隻是驅逐入侵之敵,更要主動主機,趁勢一舉蕩平天下。
按計劃,王後歲行雲親自出馬,匿跡千裡奔赴蔡王都儀梁,對彼時的蔡女王田姝且詐且誘,瓦解四國同盟;之後再率左將花福喜,領精銳三萬,繞過原州鄴城,前往希夷雪山附近迎戰異族鐵騎。
與此同時,葉明秀、司金枝、花福喜、國舅公仲廉、老將夏侯密之子夏侯敬、國相李唯原之子李祐安……
這一戰關乎縉國生死存亡,縉國所有能戰之將傾巢而出。
大家都很清楚,此戰絕無可能齊上齊下,最終不知有多少人隻能魂歸故裡。
這種半點不留退路的打法,後來在戰史上稱為“絕戶仗”。
“絕戶仗”是指舉國上下一心同欲,不留退路,不勝則國滅。但並不是當真要人“絕戶”。
王叔李晏清周到縝密,出戰前特意給大家預留了時日,方便男將男兵們“留後”。
素有“殺神”之名的女將表率司金枝就不乾了:“君上新政一直提倡男女等同,憑什麼現下隻讓男將男兵去‘留後’?”
其實這時司金枝的孩子都快四歲了,不過她這人最是仗義,任何時候都不忘為姐妹同袍爭取權益。
王叔李晏清被她這話懟得扶額苦笑:“你動腦子想想,出征在即,女兵女將要怎麼留這後?”
站在一旁的葉明秀笑了。
是啊,怎麼留?就算女將女兵在這段日子裡抓緊時間懷上了孩子,若運氣不好死在戰場上,最終不也什麼都留不下?徒添一條人命債罷了。
於是葉明秀提議:“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但女將女兵也該有個機會成全念想。”
縉國女兵女將最多的隊伍,便是葉明秀與司金枝共掌的團山屯軍。見她二人有誌一同,李晏清便不再多言,由她倆自行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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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秀與司金枝策馬疾馳回到團山後,立刻就搞出了個驚世駭俗的動靜——
團山屯軍主將司金枝、葉明秀聯名,豪擲數千金包下郡府屏城內所有私營花樓與妓館。
不但如此,兩人還白紙黑字地廣而告之:無論花娘或小倌,凡願“以身勞軍”者,事後皆由司、葉兩位將軍付錢贖身,摘除賤籍,放做平民。
這條件對許多不得已而墜入風塵的花娘與小倌來說不啻於天上掉餡兒餅,自是應者如雲。
其實團山治軍極嚴,以往無論男女兵將,最多隻能在換防輪休時去聽曲喝酒,單獨摘人牌子進房是絕不允許的,違者一經查實,杖一百,打到屁股開花。
但眼下形勢不同,誰也不知這一仗會打多少年,更不敢說最終能有多少人活著回來。事急從權,當然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不過,像司金枝這種有夫有子的當然不會去,葉明秀女光棍一個,與手下光棍兒姐妹們“同樂”倒是合情合理。
團山屯軍兩位將軍既以那樣優渥的條件通令全城,掛牌迎客的小倌們自是踴躍,席間使勁渾身解數,歌舞琴笙、蜜語甜言,極儘所能討這群女將女兵歡心,就指望這春風一度後贖身了。
同袍姐妹們各自尋得心儀者,陸續擁著人進房,葉明秀卻一個也沒瞧上。
膚白貌秀者、斯文馴順者、清冽如泉者……各色各樣,全都不能撥動她的心弦。
葉明秀也明白,不是人家哪兒不好,是她自己的問題。
酒至半酣,她越想越覺得自己賤嗖嗖。
這麼多年了,她還偷偷抱著當年那點自欺欺人的幻想,時不時沒臉沒皮湊上去搭話、蹭飯。
偶爾“那個人”露點笑臉,隨手給她一件彆人送他、他不想要的小玩意兒,她回去就能在榻上傻笑著滾一夜。
這麼多年了,她對彆人的示好向來眼瞎心盲,除了“那個人”,她真沒以女人的心態正眼瞧過哪位男子。
哪怕這趟出征可能就死在外麵了,她還是想著他。什麼破出息?!
越想越情何以堪,越想越惱羞成怒。一向以冷靜沉著著稱的葉將軍借酒撒瘋,恨恨推翻了麵前的小桌案:“上輩子怕不是賤死的!”
末了,她喚來花樓老板:“隨意安排一個,洗乾淨在房裡等我!彆點燈!”
她曾聽人說過,“關了燈都一樣”。反正這次出去生死未卜,她豁出去了,就去試試看是不是當真“一樣”!
*****
何止是“一樣”。
房內無燈,窗外無月,可光看那模糊的黑影輪廓,葉明秀就知那是靠坐在床頭的那人是誰。
許多年了,她在心中悄悄描摹過他的輪廓千百遍,縱然他化作灰,她都能給他拚回原樣!
這下她就不知,自己與葉冉究竟誰“更賤一籌”。
之前那麼幾年裡,她好端端向他求親時,他讓她滾;她溫柔小意百般示好,他視而不見。
如今卻來搶人家小倌的活,一副任她“糟踐”的架勢。什麼狗德行!
葉明秀沒好氣地輕聲嗤鼻,轉身就要走。
黑暗中,葉冉中氣十足的聲音較平日低沉許多:“除了我,你換不到彆人。”
“嗬,原來是葉軍尉。沒想到您在公務之餘還做這營生,失敬。”葉明秀冷嘲熱諷,腳下卻沒再動。
“過來說,”葉冉的語氣放柔了許多,近乎低聲下氣,“我腿腳不便,你知道的。”
真是天下紅雨,堂堂葉軍尉,不但來賣身,還賣慘。葉明秀眼眶微燙,咬牙切齒地轉回身來,向床榻走去。
對他,她從來都是心軟的。
“瑤光護你來的吧?叫他送你回府,”葉明秀站在榻前,彎腰去扶他,“彆胡鬨了。”
葉冉馴順地抬起雙臂,環住了她的腰。
黑暗有時能讓人勇敢,能使人卸掉心上甲胄,說出許多平日裡絕不會說的話。
他的臉貼在她身前,嗓音含混忐忑:“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敢問,你是覺我可憐,還是當真不嫌棄?”
葉明秀僵著身站在原地,眼前氤氳起水霧,唇角輕揚:“你可憐個屁!你我之間,我才是比較值得可憐的那個吧?”
“我比你年長許多。”
“這是什麼驚天大秘密嗎?用你說?”
她既落了軍籍,這輩就注定是個腦袋彆褲腰帶上的貨。她與他之間,誰死在誰前頭還兩說呢,年長算個什麼破問題?
葉明秀笑著,伸手環住他寬闊的肩背。
“那你,如今還是喜歡我的吧?”他顫聲,問得小心翼翼。
原本該意氣風發的驕傲人物,還沒來得及有大作為,就於盛年痛失一腿。這般境遇下,他自有旁人難以分擔的煎熬心魔。
葉明秀能想象他今夜的所言所行經曆了多少掙紮。
所以,她不怪他什麼。
她喜歡這個人許多年,那是她自己的事。他此前一直沒有接受,可他沒欠她。
他今夜終於能對她剖白心中顧慮,給了她原以為永遠等不到的回響,她很歡喜。
況且大戰在即,她今夜所說的每一句話,鬨不好都有可能是此生遺言。所以她也不想再忸怩矯情地翻什麼前事舊賬。
“喜歡的。”她痛快極了。
葉冉似乎鬆了一口氣,靜默片刻後,清了清嗓子,又道:“那,你要我麼?”
葉明秀不假思索地脫口道:“不要。”
“你不是說不嫌棄?!”葉冉急了。
“是不嫌棄。但此行出征,我若運氣不夠,且不知死在哪兒呢,”葉明秀輕笑出聲,“沒必要造孽耽誤你。”
軍旅之人不諱言生死。
葉明秀習武從戎最初也是受葉冉點撥教誨,兩人在有些事上自都一個樣。
“管你將來死活,今夜偏要叫你造這孽。”
葉冉手掌一翻,箍住她的手腕用力將她扯得跌入懷中。
“若你陣亡,我以未亡人身份替你扶靈歸葬團山,”葉冉語氣堅定至極,“若你凱旋,我入贅你團山葉家,到時記得八抬大轎來接我。”
“你想什麼好事呢?你說入贅就入贅?團山葉家我說了算!”
葉明秀順勢仰躺在他腿上,抬手以指輕撓他的頰邊。
“趁我出征,你好生想些求親情話。若我活著回來,你需得將那些情話喊得滿團山都能聽見,否則可彆想進我團山葉家的門。”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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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後,團山上有一個外間聞所未聞的習俗,叫“喊山求親”。
喊山的內容往往極儘露骨肉麻之能事,臉皮薄點的年輕人難免會覺羞恥。
每到這種時候,便會有年長者出來起哄:“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學學當年葉家先祖喊山時那股不要臉的氣勢!”
團山上的後世小輩們都知道,葉家先祖之一葉冉當年喊山時,其言詞之大膽狂放,讓被求親的葉明秀好多日沒敢出門;但具體喊了什麼,隻有曆代葉家家主知道。
但每一任葉家家主都拒絕回答這個問題。畢竟祖宗不要臉,後代卻還是要的。
作者有話要說: 本來想把最後三個番外合成一章,不過試了幾十次都不成功,還是分開來吧。標題注明了番外所屬cp,不感興趣的小夥伴應該不會誤訂。
愛你們,(づ ̄ 3 ̄)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