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番外九(2 / 2)

王後心懷蜜謀 許乘月 19324 字 10個月前

李恪昭咬著小麵人兒,輕聲笑笑:“我不會說些空洞廢話來寬慰你。那沒意義。你隻需記得,是男是女隨你高興。反正我是你弟弟,這事我倆都沒得選,此生不會變。”

“你,不怕我?不覺我怪異?”無咎顫聲問。

“幾年前剛知此事時,甚覺怪異。”

李恪昭誠實地答了,接著便輕輕搖晃了幾下手中的小麵人兒。

“我愛背著人貪吃幾口小攤上的粗糙零嘴,你不也覺得我怪異?嘖,誰還沒點不為人知的怪異?”

男女同身,這是多麼令人驚駭的怪事。到了李恪昭口中,卻隻相當於他愛背著旁人貪吃小攤零嘴。

無咎知道他是故意的。

故意用這樣奇怪的方式,不著痕跡地讓他知道,他的弟弟對他沒有恐懼嫌惡,更會不離不棄。

他們倆原本就是以共生的方式來到人間,將來,也不會變。

回去的路上,無咎想了許多。可他不知該怎麼做。

末了,他與李恪昭在影壁前止步。

“那就一起吧,一起求活,”無咎閉了閉眼,“你要做什麼?我幫你。”

“我明年將去蔡國為質。蔡國水深,一不留神我就得埋骨他鄉。你若方便,替我先去探探路?有些事,我隻能信你。”

這時,李恪昭的第三支麵人兒已經吃完了。

月下,無咎凝望著他,噙笑輕應:“好。還有旁的事麼?”

“有,”李恪昭話鋒陡轉,“你手上那枝麵人兒拿了一路了。若不想吃,就給我吧。”

無咎倏地瞠目,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你手上不是還有兩支麼?!”

“我在彆人麵前不好意思這般敞開吃,機會難得,多多益善,”李恪昭理直氣壯,“方才不是跟你說了?有些事,我隻能信你。”

無咎哭笑不得,扶額遞出自己手上的這支。

正當李恪昭伸手來接的瞬間,影壁後繞出舅父公仲廉來。

李恪昭周身一凜,先時那點散漫頑皮的孩子氣當然無存,口中無奈道:“都跟你說了,晚上吃太多零嘴不好睡。偏要買這麼多,還讓我給你拿。罷了,敬你長我一炷香,幫就幫吧。”

猝不及防的無咎滿腦門子漿糊,尷尬迎上舅父那百感交集的眼神,一時無語凝噎。

(三)

許多年過去,到縉國大致掃定天下後,四境之內烽煙漸散,芸芸眾生終於迎來了幾代人苦盼的安穩歲月。

司金枝、葉明秀因不慣朝堂,自請攜家眷鎮守團山;而衛朔望因為要保護衛令悅,避免太過張揚被人翻出她的隱痛舊事,亦請同往。

而無咎選擇了獨自帶著商船隊,出外周遊天下,五年後攜一名兩歲稚子歸來。

請得君王與王後諭令允準,無咎自冠“江”姓,為孩子取名江隨舟,又收養了幾名團山軍陣亡將士的遺孤,便在團山安家落戶了。

就這樣,團山屯兵寨逐步形成了由司、葉、衛、江四大姓共掌的軍民混居之地。

團山與屏城既有通聯又保持著適當神秘距離,漸有了與外間不太相同的獨特民風。

這裡既有山民的豁達淳樸,又兼行伍之人的令行禁止,大處有序、小節無拘。

煙火紅塵的質樸寬厚,張弓禦敵的勇毅豪情,兩種本略顯矛盾的特質在此地和諧融彙,使這個地方無溫柔包容,卻又堅不可摧。

團山上的不少人心中都有不願語於人前的秘密或過往隱痛。

所以大家雖共甘苦、共榮辱,卻從不仗著彼此間的深厚情誼就去刨對方的心事。

這樣親近卻有分寸的守望相助,正是無咎選擇融入此地的原因之一。

他很喜歡這裡的一切人、世、物,也喜歡身處此間的自己。

*****

小公主歲安寧也很喜歡團山,每年夏日都會來此避暑。

她歲行雲與李恪昭的第二個孩子,百日宴上抓周自己選中了寫著“歲”字的布帛,便從了母姓。

歲安寧性情做派野得驚世駭俗,與兄長李照臨、弟弟李安然截然不同。但凡一時三刻沒人看住,王宮內城裡就仿佛多了隻潑猴。

好在學業上還算勤勉,嚴父李恪昭有時便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位野腳小公主在內城是個叫人哭笑不得的主,在團山卻是大人小孩兒都喜歡的。

畢竟這裡每個人都比她更野,她在團山自是如魚得水。

“……我壓根兒不喜歡讀書!若不是為了來團山,打斷腿我都不肯傻坐在講堂裡!”

歲安寧臂間挽著三層小食盒,興高采烈地邊走邊道:“團山對我來說,那就是滄海之於蛟龍、山林之於猛虎……還有什麼來著?”

十二歲的歲安寧手長腳長,比同齡小姑娘明顯高出一大截,頭頂已超過無咎耳廓尖的高度了。

無咎斜睨她一眼,笑意柔和地補充道:“還有,樹杈之於猢猻。”

“拐著彎罵我潑猴呢?”歲安寧哈哈笑著跟緊他,“這也就是您,若換了旁人,我就要發脾氣了。”

說話間,一大一小已行至後山一處積水潭。

無咎將帶來的小席子鋪開,盤腿坐下一番擺弄後,將上好餌食的魚鉤拋進水中。

歲安寧乖乖挨在他身旁坐下,將裝著莓果的小竹籃放在麵前,低頭在那籃莓果裡翻翻揀揀。

無咎看不懂她這是在忙什麼,便隨口道:“為何我可以說你潑猴,彆人說你就要發脾氣?”

小姑娘頭也不抬地嘟囔應聲:“因為,我知道你的秘密。”

*****

手執釣竿的無咎僵如木雕,怔怔看著水中倒影。

被半麵鎏金麵具遮蔽的臉隨著水波蕩漾,神秘而縹緲。

“我什麼都知道,厲害吧?”歲安寧歪著腦袋得意笑覷他的側臉,雙手恭恭敬敬捧上自己精心挑選出來的果子,“呐,這幾顆最紅,給你。”

無咎目不斜視,隻緩緩攤開手掌,接過她的好意。

以往他沒特地留心過,如今回想起來,歲安寧這小姑娘待他的態度,確實與旁人大不相同。

她每年來團山,第一件事總是尋到他麵前,鄭重其事地行禮問安。

消夏結束離開團山時,她也定會規規矩矩大禮辭行。

在團山避暑的一兩個月內,無論是司、葉、衛中的誰家熱情相邀,她最多就去吃個飯,與同齡小孩兒們瘋玩,但日落之前必定婉拒彆家留宿,無論如何都要回到無咎的家中。

還會與江隨舟他們那幾個江家孩子一樣,恭恭敬敬地晨昏定省。

而且,隻要經過她手的東西,她定會將其中最好的部分先挑出來拿給無咎。

有些事就是不能細琢磨,越琢磨越古怪。

無咎試探地問:“你父王對你說,我是誰?”

“父王?”歲安寧眯著眼笑得猴精猴精,“他對我和大哥說過,他是你弟弟。親的,一母同胞。”

無咎鬆了口氣,噙笑搖搖頭:“這事彆拿出去亂說。”

“放心,我知道輕重。父王、母後與大哥都叮囑過我。”歲安寧使勁點頭。

無咎滿意頷首,不著痕跡地換了個話題:“既知我是誰,那你不是該喚我‘大伯父’才對?”

語畢,隨手拈了顆莓果放進口中。

歲安寧嘿嘿笑,不答反問:“你想聽我喚你‘大伯父’嗎?”

無咎略沉吟後,果斷搖頭:“罷了。”

歲安寧露出一種“我就知道”的神秘笑意,往嘴裡塞了顆莓果,口齒不清地含混又問:“您想沒想過與我父王爭奪天下?”

她這不驚人死不休,噎得無咎半顆莓果哽在喉間,憋紅了臉咳嗽好一陣,咽了幾次才咽下去。

愧疚的歲安寧忙不迭替他拍背順氣,口中訥訥道:“我、我就隨意問問……”

“膽子大到天都蓋不住,真敢胡說八道啊,”無咎順過那口氣後,哭笑不得地橫她一眼,“也不怕你父王將我撕成拖布?”

歲安寧收回兩手置於膝腿,挺直腰身成躋坐狀,賠著蜜甜笑臉,糯糯聲安撫:“那不會。您是除了母後之外,父王最信任的人,我知道。”

“你小小年紀,打哪兒來那麼多‘知道’?”無咎覺得匪夷所思,無奈笑望著平靜的水麵。

“我聰明,什麼都知道,”歲安寧得意地抬起下頜,又催促道,“彆打岔呀,快說說,真沒想過與我父王爭奪天下?我聽兄長提過,朝中有人講,隻要您想,要奪這天下很容易。”

*****

如今的團山屯兵寨由主峰的“本寨”與左右山間十餘個副寨組成,雖是軍民混居,但軍籍在編者加起來近十萬,其中過半數是當年橫掃天下的老兵。

這部分老兵與司金枝、葉明秀一樣,打仗的初心不過是為了好好活。當天下抵定一統後,他們便選擇了追隨主將退守團山,如願以償地過起了半軍半民的戍邊生活。

毫不諱言地說,這支半軍半民、看起來活似草台班子的屯軍,一旦披堅執銳,絕對是當世罕有對手的精銳之師。

李恪昭默許一支如此強悍的隊伍遊離於軍府約束的邊沿,朝中有人擔憂是情理中事。

如今團山眾副寨皆聽本寨司、葉、衛、江四姓家主號令。司、葉兩家共同掌軍,衛家負責各寨防務,江家則管錢糧分配。

表麵看,江家在四姓中對團山軍務的掌控力最弱,可實際上,對團山所有人影響最大的,恰恰是最晚入主團山的江家。

或者該說,是江家家主江無咎。

因為,兵馬未動,糧草先行。他掌握著保障團山所有人生活的錢糧來源於分配。

餘光瞥著歲安寧等待答案的專注眼神,無咎輕聲嗤笑:“你想過與你大哥爭奪儲君之位麼?”

“我瘋了麼?!”

歲安寧聞言驚恐瞠目,雙手比出個可怕的高度。

“儲君要讀那麼多書!每日還要起那麼早,跟著父王、母後上朝!下午還要看那麼多折子……”

“儲君如此,君王不是更慘?”無咎慵懶斜睨她,“我也沒瘋啊。”

歲安寧使勁點頭,旋即又笑:“不過,也是那些庸人看不透。其實您根本不必爭奪天下。”

無咎握著釣竿的手頓了頓,緩緩扭頭,滿眼興味地正視著她。

“為何是‘不必’,而非‘不會’?”

歲安寧笑著低下頭,打開食盒第二層,亮出裡頭的鬆花糕,頭也不抬道:“因為,您本就是這世間另一個王。”

“你父王到底對你說了些什麼啊?”無咎不解蹙眉。

歲安寧抬起頭來,麵上笑吟吟,雙手捧上第一塊鬆花糕,畢恭畢敬。

“他說,受國之垢者,是為社稷主;受國之不祥者,雖無冕,亦為天下王。”

多年來群臣奏請,而李恪昭卻始終力排眾議、婉拒稱帝。

團山屯軍是李恪昭藏在背後的最後利刃,非絕境不再現世,凡出鞘必撼天下。可他放手讓無咎鎮守這把利刃。

從前無咎似懂非懂,此刻聽了歲安寧轉述的話,他才終於確定了答案。

李恪昭從未忘記年少時的承諾。在他有生之年,大縉天下是一明一暗雙王共生,並耀山河。

“我的弟弟言而有信。他說此生不變的事,就真的沒有變。”

無咎,無憾。

*****

小公主歲安寧是來團山消夏的,自無什麼例行功課。

可是團山的孩子們並無“消夏”美事,功課照舊。

就在無咎與歲安寧躲在山上潭邊,悠閒釣著魚、分吃點心與果子,分享著各自的驚天秘密時,江隨舟正在寨中演武場上,不堪葉冉訓練時的身心暴擊,坐地哭得痛不欲生。

誰都勸不好,衛朔望便被大家推來尋無咎回去收場。

待到衛朔望找到潭邊來時,無咎的手正探向食盒裡最後一塊鬆花糕。

滿滿一盒糕,歲安寧就吃了兩塊,其餘全進了無咎腹中。

他挺喜歡吃這小點心的,但這麼大個人了,又以男子身份行走世間,平時在大家麵前總不太好意思吃這種姑娘、小孩兒才愛的漂亮點心。

也就歲安寧來時,才會假裝是特地買給她的,然後帶著她找地方躲著人大快朵頤。

聽到身後有腳步聲漸近,無咎拿起鬆花糕,手轉了個方向,徑自塞進了歲安寧口中。

唇角揚著溫柔又無奈的笑弧,柔聲道:“你都這麼大了,怎麼吃個點心還非要纏著人喂呢?罷了,誰叫你是小公主呢?真拿你沒辦法。”

猝不及防的歲安寧被鬆花糕堵了嘴,尷尬迎上衛朔望那百感交集的眼神,吚吚嗚嗚說不出整話來。

無咎笑彎了眼,突然有些理解當年的李恪昭了。

突然甩黑鍋給彆人,這種事可真是幼稚、無聊,又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無咎的番外我寫了很多個版本,但我知道每個版本大概都和大家的預期不一樣。

不停重寫的過程中,有很多次想過乾脆這個番外不放了,可是又有點舍不得,因為他是對我架構的世界很重要。

李恪昭是我設定中這個平權世界的先驅者,從後世來的歲行雲是推動進程加快的助力者,但無咎才是李恪昭平權觀念的啟蒙者。

李恪昭小時候最初的想法其實很樸素,認為如果天下所有人都能不區彆高低地看待男女,那最後如果無咎決定以女子身份活下去,就不用麵臨太多麻煩。

是因為想讓無咎沒有後顧之憂地選擇是男是女,他最初才會萌生出要讓世人以同樣觀念去看待男女之彆的想法。

至於後來觀念的一步步成熟和完善,那是伴隨著成長和閱曆的發展來的。

這番外大概不符合小甜文的氣質,但不寫了放出來我又難受,所以糾結了很久。在小標題上示警了,希望不要有小夥伴誤訂(忐忑.jpg)

感謝大家一路陪我寫完這個故事。

《雲上青梅》明天開始更新,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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