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張再次飛揚而下,散了一地。
“我花錢請你來就是為了聽你問我‘怎麼做’嗎?下個月我回來的時候,我要看見桌上有收購合同——或者你的辭職信。”
虞霈掛斷電話,手機砰地一聲砸在桌上。
張紫嫻蹲在地上,撿起了最後一張散落的紙張,重新放回了桌上。
她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微笑著問他:“誰又惹你生氣了?”
虞霈冷冷地看著她,絲毫沒有要回答她問題的樣子。
“彆生氣了,今天好不容易這麼早回來,我們一起出去吃晚飯呀。”
她走到虞霈身後,輕輕捏著他僵硬的肩部肌肉。
儘管他沉默,她仍不受影響,自顧自地說著:“你的肩都僵了,坐久了要記得起來活動活動。”
他不說話,她就一直揉,揉了好一會,她聽到身下傳來虞霈沒有溫度的聲音:“不想出去。”
張紫嫻不以為意,笑道:“那我們就在這裡吃,你想吃什麼?我叫客房服務。”
“……隨便。”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她問:“吃午飯了嗎?”
虞霈不說話,她已經猜到了答案:“你提前回來了就給我打電話,彆忘記吃午飯,你的胃……”
“你還要說到什麼時候?”虞霈打開她的手,滿臉煩躁地推開椅子。
他推開她伸來攙扶的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他伸手去拿放在桌旁的手杖,一下沒拿住,手杖直接落到了地上,他下意識地彎腰去撿,直接失去平衡,向前一頭栽了出去。
“虞霈!”張紫嫻伸手去抓,隻碰到他的衣角。
他砰的一聲砸到地上。
“虞霈——”她什麼都不想了,伸手想要將他拉起來,他一把打開她的手。
“滾出去!”他說。
“虞……”
“滾、出、去。”他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
他臉色漲紅,紅得快要滴血,那紅裡又透著青色,脖子上青筋凸起。
張紫嫻被打開的手慢慢收了回來,她握起拳頭,垂下眼眸,不去看他狼狽的樣子:“我去打電話叫客房服務。”
她起身走出房門,為他關上房門。
房間裡隻剩虞霈一人。
他一手抓住椅子,一手抓住書桌邊緣,姿勢笨拙,咬著牙使出全身力氣,好不容易才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把自己摔到座椅上,胸口無聲地急劇起伏。
半晌後,他抓起張紫嫻放在桌上的那一遝紙用力扔了出去。
白色的紙張漫天飛舞,他坐在椅子上,麵無表情,胸口的起伏卻更加劇烈。
張紫嫻走出臥房後,拿客房電話給服務台打了電話,要了一套燭光晚餐,她還特彆叮囑,要一個生日蛋糕。
打完電話後,她坐到靠近臥房的那張沙發上,一動不動地坐著,望著那扇始終緊閉的門。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響起門鈴聲,張紫嫻走到門邊,確認是酒店的服務人員後才開了門。身穿黑白製服的服務生推著移動餐桌走了進來。
“晚上好,女士,您想在哪裡用餐呢?”白人服務生態度良好地問。
張紫嫻讓他把餐桌留下,對方鞠了一躬,禮貌地帶門離開了。
張紫嫻走到緊閉的臥室門前,輕輕敲了敲門:“你想在裡麵還是外麵吃飯?”
裡麵什麼聲音都沒傳出。
張紫嫻走回移動小餐車前,打開上麵的蓋子,將食物依次移到餐桌,最大的那盤海鮮拚盤放在中間,精致的六寸小蛋糕在側,她又在桌子中央點燃了蠟燭。
普通的燭光晚餐要相對而坐,她不喜歡這樣,她把兩個人的位置都安排到了一起。
她喜歡側過頭就能看見近在咫尺的愛人。
做完這一切後,她滿意地看著餐桌。
新鮮的三文魚片在燭光閃耀下折射著柔和的光澤,澄黃的大閘蟹壓在三文魚片上……
張紫嫻盯著那隻明晃晃的大閘蟹皺起眉,這是什麼新型擺盤?
而且……波士頓也開始吃大閘蟹了嗎?
難道是中國人特供?
她伸手想去去拿那隻大閘蟹,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來,算了,還是之後直接打電話給服務台提意見,她現在更關心另一件事。
她轉身走到關閉的臥室門前,敲了敲門,問:“虞霈?”
等了一會也沒人應她,她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臥室裡沒人,浴室亮著燈,她走進去,看見虞霈坐在浴缸旁的大理石地麵上,麵無表情地用紙巾擦拭右腿上壓迫血管瘤出來的鮮血。
張紫嫻拿過洗手台上收納櫃裡的酒精棉簽,朝他走了過去。
他抬起頭,還是那句話:“滾出去。”
“過會再滾。”
她在他麵前蹲了下來,推開他拿著紙巾的手,用酒精棉簽輕輕擦在他的右小腿上。
虞霈把手裡染著血的紙巾扔到一旁,那裡已經有了一堆染有血跡的紙巾。
他冷聲說:“你圖什麼?”
“圖你。”
“圖一個瘸子?”虞霈冷笑:“還是圖瘸子背後的家產?”
他諷刺地說:“隻要能嫁入虞家就行了?哥哥或者弟弟都無所謂?”
“有所謂。”張紫嫻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我現在隻想嫁給你。”
虞霈的喉結滾了滾,他問:“為什麼?”
“……因為我最愛你。”
虞霈的嘴角揚起。
張紫嫻剛要露出微笑,虞霈打開了淋雨開關。
掛在頂上的淋浴頭噴出冷水,劈頭蓋臉地打在張紫嫻身上。
她從水花衝擊中費力地睜開眼,水幕背後,是虞霈的冷笑,從天而降的水花同樣打濕了他的下半身,水流順著他血跡斑斑的右小腿滑下,在大理石的地麵上開出一朵綽約的血花。
“……說謊。”
她聽到他沙啞的笑聲。
“你們都是騙子。”
張紫嫻張了張嘴,剛要說話,一聲像是什麼被碰倒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
兩人下意識看向門外。
張紫嫻從地上站了起來,她隨手抹了把臉,說:“在這兒等我。”
她把**的頭發往後抹去,向著浴室門口走去。
在經過洗臉台的時候,她從鏡子背後的儲物櫃裡拿出虞霈的手動剃須刀,藏在褲兜裡走了出去。
門外靜悄悄的,一如尋常。
張紫嫻把所有房間都找了一遍,每個房間都空無一人,她回到客廳的時候,虞霈從臥室裡走了出來。
“沒人。”她說。
“那是什麼聲音?”
張紫嫻慢慢走到餐桌前,扶起了被碰倒的酒杯:“風把酒杯吹倒了。”
她的視線掃過桌上的其他東西,在盛著一盤生魚片的冰盤上凝固。
“怎麼了?”虞霈冷聲問。
“……這裡的大閘蟹不見了。”張紫嫻抬頭看向他。
“不見?”虞霈冷笑一聲:“難不成是成精後自己……”
他話沒說完,臉上的冷笑漸漸消失。
蟹妖快步走出希爾頓酒店,一頭衝進一個暖氣開放的便利店,在暖氣下蹦躂了好一會才撿回了半條命。
他搓著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在心裡直罵這偵探不是妖當的。
他掏出手機,把今天拍到的視頻一齊發給了唐娜。
當紅女星和一個男人孤男寡女住在一起,還共度生日、吃燭光晚餐,這應該算得上戀愛實錘了?
蟹妖由衷地希望這個料能讓雇主滿意,這樣他就能儘早回家籌備蟹花聯姻了。
他等了好一會,甚至在便利店裡買的泡麵都吃完了,唐娜都沒有給他回信,蟹妖實在忍不住,拿起手機給唐娜打去電話。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人接起,蟹妖剛激動地想表功,手機裡傳來小女孩低沉的聲音:“……清晨六點給我打電話,墓地選好了嗎?”
蟹妖這才想起兩國之間的時差,他嚇得電話都沒拿住,下意識地就掛斷了電話。
“嘟嘟嘟……”
唐娜聽著手機裡傳出的忙音,決定等蟹妖回國就請他吃全蟹宴。
她放下手機,剛想閉眼,眼角餘光瞥到微信界麵上蟹妖發來的一個視頻。
她倒要看看,是什麼東西給了蟹妖天都沒亮就給她打電話的勇氣。
如果是無足輕重的東西,她會讓他成為全蟹宴上的一員。
點開視頻後,最先出現在鏡頭裡的是一個酒店房間,鏡頭視角轉了一圈後,慢慢向著有說話聲的臥室靠近。
視頻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幾分鐘的時間唐娜就看完了整個視頻。
虞霈和張紫嫻搞在一起了,唐娜不吃驚。
她吃驚的是,今天竟然是虞澤的生日嗎?
瞌睡都已經跑了,她乾脆掀開被子,踩著自己的恐龍棉拖鞋跳下了床。
唐娜走出臥室後,冷空氣讓她不由抱緊雙臂,她掃了一眼窗外,樓下的花園在清晨的光線下折射著露水的光芒。
她收回目光,一路小跑著來到虞澤臥室門前。
敲門?
要求魔女敲門,在開什麼國際玩笑?
唐娜握住門把手,直接開門闖進沒有開燈的房間。
往常的這時候虞澤都已經起床準備出門跑步了,今天他卻依然躺在被子裡,唐娜覺得疑惑,但是在提出疑問之前——
“好冷啊啊啊!”
她甩開腳上的綠色小恐龍,跳上虞澤的大床,像是一個落到泥地裡的蚯蚓,轉眼就鑽進了虞澤的被子裡。
溫暖的暖空氣從四麵八方襲來,虞澤的身體就在一旁,對她的突然侵入毫無反應。
她把發涼的雙手伸入他的t恤下麵,按到他溫熱的肚皮上取暖,他也一動不動。
唐娜把手心手背都在他肚子上燙暖和之後,泥鰍拱地一樣,朝著被子上方拱了出去。
一隻手把她從被子裡拉了起來,她順勢就把自己的腦袋枕在了他的胳膊上。
她看著他黑黝黝的眼眸,說:“生日快樂!”
這雙眼睛愣住了。
……說錯了嗎?
唐娜產生了疑惑,這些小爬蟲不是把這種叫“生日”的東西看得很重嗎?
“……謝謝。”他回過神來,對她揚了揚嘴角。
“你怎麼不開心?”唐娜問。
生日不應該都是開心的嗎?對這些小爬蟲來說。
真奇怪,明明是生日,視頻裡的虞霈不開心,眼前的虞澤也不開心。
虞澤輕輕摸著她的頭頂,過了好久才說:“沒有。”
唐娜盯著他的眼睛,說:“你說謊的時候,每次都要停很久。”
這一次他依然沉默了很久,終於,他開口道:
“……今天是我媽媽出事的日子。”
“你媽媽不是後天……”唐娜話說到一半中斷了,她想起來了,虞澤母親去世雖然是車禍三天後,但車禍的日子卻是今天。
雙胞胎的生日。
唐娜忽然安靜下來。
她看著虞澤沉靜的眼睛,忽然不知該說什麼,在被窩裡不安分地蹭了蹭後,她伸手抱住他的身體。
這是員工福利。
血腥魔女,恩怨分明,這隻是看在他平常伺候她伺候得那麼好的份上,給的一點福利——她在心裡碎碎念著。
過了片刻,虞澤的另一隻手伸了上來,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他問:“拍賣會的錢你準備好了嗎?”
“你關心這個乾什麼?”
他說:“如果沒湊齊,我租出去的那套房子可以在銀行貸款四千萬。”
唐娜抬起頭來,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瞳孔。
他的眼睛那麼冷,又那麼靜,像是遼闊的宇宙,黝黑深邃。
“為什麼?”她問。
他伸手把落到她臉頰的金發彆到耳後,輕聲說:“因為你想回家。”
唐娜瞪著眼睛看他:“你就這麼想趕我走?”
“那就留在這。”虞澤說。
她抬眼朝他看去,他神色認真,看著她說:“這裡也是你的家。”
“你回去以後,還能回來嗎?”他問。
唐娜不由自主避開他的眼神。
他等了一會,沒等到她的回答,自己輕笑了一聲,說:“以前巴不得你快走,現在想到有一天你不在了,居然會覺得……”
他頓了頓,沒說下去。
“你希望我走還是不走?”她問。
他看著她的眼睛,輕聲說:“我希望你做對你最好的選擇。”
“……你為什麼總是跟彆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了?”
哪裡都不一樣。
唐娜低下頭,聞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冷冽清新,從前她沒有認出,現在她知道了。
那是玉蘭花的氣味。
“你知道……”她頓了頓,才又說道:“你知道虞霈討厭你嗎?”
耳邊的心跳聲一如既往的平靜。
“知道。”他說。
“我派人去跟蹤張紫嫻……拍到虞霈和張紫嫻在一起。”唐娜說:“當年藏毒的事,說不定就是他指使張紫嫻做下的。”
過了半晌,她聽到頭頂傳來一聲低笑。
唐娜抬起眼眸,他神色平靜,嘴角掛著一抹自嘲的笑。
虞澤知道虞霈討厭他,但沒想到他會恨他。
恨到要把他完全毀滅。
從孩童時分,每個夜晚隔壁床上投來的注視中,他就已經知道這個弟弟討厭自己。
白天的虞霈和夜晚的虞霈似乎是兩個人,他們一個依戀他,一個厭惡他。
每個夜晚,那間寬闊的兒童臥室裡就會有兩個靈魂在接受拷問。
虞霈在不遠處輾轉反側,因病痛而發出□□或嗚咽的聲音,他除了閉著眼睛裝作一無所知外,什麼都做不到。
他除了視若不見、視若未聞,裝作一無所知來保留虞霈最後的一絲尊嚴外,他對他的痛苦束手無策。
“你不傷心嗎?”唐娜問。
“傷心。”
“你恨他嗎?”
“……”
他沉默了。
“我和哥哥,你最喜歡誰?”
那個夜晚,在聽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把眼睛悄悄睜開了一條縫。
內心深處,他也想要知道這個答案。
他一直都以為,母親更喜歡有殘疾的弟弟。
他看見坐在月色下的母親,用口型無聲地回答了虞霈的問題,他看見了虞霈的名字。
感到失落的同時,虞澤又覺得釋然。
母親更偏愛弟弟是理所當然的行為,因為弟弟本來就比他更需要照顧和關心。
他不怪母親偏愛弟弟,在內心深處,母親的這種偏愛讓他甚至有了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雖然他搶走了虞霈健康的右腿,但虞霈也因此有了偏愛他的母親——
他忍不住這樣想,為了給自己的負罪感一個出口。
直到車禍降臨,母親在他們兩人中間,選擇了飛身朝他撲來。
他永遠也忘不了,從母親身後看見的,呆呆站在原地的虞霈臉上的表情。
即使是在夢中,他也忘不了。
世界崩塌的表情。
他伸手,握住麵前那隻小小的,溫暖的拳頭,輕聲說:“……我沒有家了,所以希望你能回到你的家。”
他低若蚊吟地說:
“不管是這裡,還是那個世界……我都希望你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