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寧也跟著衝進了屋裡。
土坯堂屋裡, 八仙桌前坐了個青年,十六七歲的模樣,濃眉方臉, 斯文清秀的,身上穿著藍哢嘰布製服,胸前的兜子裡卡著根貴重藍色鋼筆,正笑盈盈地跟屋裡人說話, 文質彬彬的模樣。
唐寧扒在門框子上把人打量了一番, 怎麼都有一種斯文敗類的感覺, 心說, 光看這皮子,任誰也想不到人家有個“狗蛋兒”這樣樸實憨厚的小名兒。
唐建德也從高腳凳兒上站起來端詳唐寧:“你就是四嬸嬸的娃?”
李春蘭正要接話, 就看見唐寧機靈地朝前一蹦,猛地點頭:“我曉得, 你是, 大哥哥,可厲害了,讀了高中呢。”
她是彩虹屁說來就來的主兒,見誰嘴巴都甜得地裡的甜甘蔗似的,人又靈性。
唐建德聽完,心頭呐喊, 心說,明明說是個傻子,怎麼這麼靈性了?心下是又好奇, 又喜歡,伸手就進桌上的郵差包摸了一黃紙包遞給唐寧:“來,丫頭。”
唐寧一揭開,才看見是整整一包花生糖呢,能買這麼多花生糖,這可是土豪哥哥啊!唐寧這個吃貨抬起眼睛,滿眼都是崇拜和喜歡。
那邊唐天寶早盯著桌上那個綠油油的郵差包,早等得抓耳撓腮,這時候卻看見唐建德先摸給了唐寧,一下跳出來,伸長了手:“大哥哥,我的呢?”
唐建德是零件加工廠的,算起來是吃上了商品糧,條件好一些,他又顧家,每次回來總是要帶些細糧或者零食,孩子們都盼著這一刻呢。
唐建德倒也不生氣天寶的沒禮貌,反而是把郵差包攤開,拿出裡麵的油紙包,一人給一包。
唐天寶摸著那糖包,伸著脖子東瞅瞅,西瞅瞅,總覺得唐寧那包的比自己的要大,瞬間癟了嘴,叫嚷著:“大哥哥,你偏心,給傻丫的多。”
這屋裡一下尷尬了,幾個娃都忍不住去看唐寧手裡的紙包,喉嚨裡咕嚕嚕咽著口水。
唐建德那張斯文俊臉上也是乾乾一笑:“都一樣重,我是買的稱重,差不到一塊兒糖的重。”
唐二哥這才罵了句天寶:“天寶,誰教你亂說話的,再跟妹妹搶東西,就打爛你的屁股!”
天寶撇了撇嘴,對於他爹這種馬後炮式威脅已經習以為常,十分不走心地“喔”了一聲,退到了一邊兒去,不過還是時不時地覷唐寧手裡的糖包,小聲問:“你數數有幾塊兒?”
唐寧就煩這種不懂事兒的小屁孩兒,有句話說得好:給你是情分,不給你是本分,你拿就拿了,偷著樂得了,裝啥白眼兒狼啊!
她翻了個白眼,沒搭理這小屁孩,轉而看唐建德的神情,看他雖然還是笑著,顯然已經有些勉強。
看看,把人家小青年氣成什麼樣了!唐寧把手裡籃子一下提出來,揭開樹葉,露出裡麵一窩撒歡兒的小兔子。
“養大,給大哥哥,吃肉肉。”
大家還沒來得及震驚她籃子裡這麼大一窩兔子,就全都給逗笑了。
唐大嫂一邊笑一邊問:“閨女,你哪兒這麼大一窩兔子?”
貓蛋兒和天明就都跳出來揭開籃子,田鼠、麻雀各裝了半籃子呢,天寶顧著吃糖,看著大家都跳出來顯臉,也顧不得糖了,大喊一聲:“我還掏了蛋呢!”
啪一聲,糖紙包掉了,一包糖全掉進灰裡了,在灰裡再一裹,好了,低配版驢打滾了。
天寶呆呆看著地上的糖,“哇!”一聲哭得驚天動地.......
唐天寶的糖掉了歸掉了,不過大夥兒的飯還是吃得有滋有味。
田鼠和麻雀全部挖了五臟六腑、扒皮去毛,混著洋芋爆得又香又脆,幾個斑鳩蛋全部敲碎,和韭菜炒一大盤兒,再涼拌個木耳,山菌子熬湯,玉米麵和麥麩子揉一鍋鍋貼子,沾得全是油香,貼鍋那一麵還有一層酥脆的鍋巴,這一頓飯,才端上桌,就引得大家不斷咽口水。
飯桌上,大家都把腦袋埋在搪瓷碗裡,悶著腦袋吃,吧唧吧唧聲音震天響,冒出個聲音:“爺爺,這次回來,我想借點兒錢買自行車。”
桌上突然沉默,隻有天寶嘎巴嘎巴咬麻雀的聲音格外刺耳。
唐寧也支起腦袋看著桌上,唐建德摸出了一張拇指常寬的紅票子,上麵寫著“自行車”。
家裡人跟著就抽了一口氣,唐老二對這個市場最敏銳,立即開口:“狗蛋兒,你哪裡來的票,這票可特彆難搞。”
唐建德抿唇笑了笑:“廠裡獎勵優秀員工。”
唐老二就“嘖嘖”地感歎:“這夠咱買兩三個月細糧食了呢。”
四周的眼睛都質問著唐建德,似乎對唐建德想要拿來自己買很不理解,就連他爹都說:“對啊,你以前不是都把票換成糧食給家裡的嗎?”
唐建德臉色有點兒難堪:“我們最近搞一個學習活動,每天走路兩個小時,我老是趕不上,這關係著明年提乾呢。”
唐二嫂就不以為意,夾了個田鼠大腿:“那你蹭蹭同事的不就行了?”
唐建德臉上就緋紅了:“那也不能老是蹭人家的。”他不說了,轉而看向唐老爹喊:“爺爺,我的錢全換糧食貼補家裡了,沒存下幾個,你能不能給......”
“誒,狗蛋兒,你這話就不對了,咱們可沒分家呢,掙的就都是這個大家的。”唐二嫂“據理力爭”。
唐建德臉上又白了,十分無奈地喊了一聲“二嬸”。
唐大嫂看到自己兒子沒得一點兒支持,也鼓起了勇氣,轉頭看向唐老爹:“爹,咱們一家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狗蛋兒這半年工資全補貼家裡,也有三十來塊了吧。”
唐建德每個月六塊錢,他畢業工作半年,算一算已經三十六圓,就算平常花銷,那也是省著的,至少給家攢了二十多塊。
唐老爹則又去摸自己掛在腰上的煙袋,摸到了煙袋嘴兒,才想起這還在吃飯呢,隻能鬆了煙袋,擰緊了眉頭,看著自己的孫兒,老半天沒說話。
唐老太倒是蠻會看唐老爹眼色,小聲問了句:“這自行車就你一個人用,參加完學習,不也沒地兒用了嗎?”
這話倒是把人噎住了,唐建德半晌沒冒出話來,隻是瞪著這一家子,再瞪了眼自己的爹。
唐大哥也很為難,他一方麵很想給自己兒子買,可一輛自行車三十多塊也不是小數目,他又怕彆人戳他脊梁骨。
他看了眼唐老爹,想了個折中的法子:“要不,過年給買……”
唐建德臉色越發黑起來。
唐老四則趕緊把手伸桌子上摁了一摁:“我看倒也可以買,等建德學習完,咱們大家都可以騎。”
總算有人說了句好話,唐建德看唐老四,嘴唇微顫,露出一個苦笑。
不過很快,唐二嫂又叫起來了:“我們到哪兒去找三十塊啊,再說了,我不用騎車.....”
接著唐大嫂跟著唐二嫂對吵,桌上亂成了一團。
唐寧在一邊兒聽得也提唐建德辛酸,同時感覺到大鍋飯的可怕,你不自私,彆人就占你的便宜,好心換到的都是驢肝肺。
這一場飯,就算有肉相伴,最終也是不歡而散。
晚上,唐寧躺在床上,老是想起唐建德那張失望的臉,莫名想起自己剛工作那兩年的窘迫,要是沒有父母的支持,她也不知道生活會變成什麼樣......
誠然,她還有一個考慮,現下唐建德在零件兒廠工作,那個場子是個鋼鐵類廠子,有很多鋼鐵類廢料,如果她想要做點兒東西,光靠木頭或者皮筋兒是不行的。
這會兒唐大哥倒是來找唐老四了,到底還是心疼兒子,一把捉住了唐老四的手:“要不咱倆給娃湊湊吧。”
唐老四點了點問著李春蘭:“咱家還有多少錢?”
李春蘭坐起來就掰著手指頭算,到底是哪筆賬,隻有她心裡知道,算完了,說了句:“咱們有點兒工分都是上交,除了娃的錢,湊吧湊吧也就是五六塊,還不夠一個車軲轆的呢。”
誰說不是呢!
大家都泄了氣,突然唐大哥的目光落在了唐寧的身上。
李春蘭就一抱唐寧,把唐寧朝懷裡塞:“大哥,這娃的不能亂動啊。”
唐大哥乾乾一笑,落魄地出去了,甚至出門那一刻,脊背又彎了幾分似的。
唐老四關上門,也靠在櫃子上歎氣:“他是在外走的人,其實有個車也不為過。”
唐寧倒是從這句話聽出了門道,唐老四這麼穩重的人都肯借錢,想必是信任唐建德的,而且唐建德目前來說是他們這一代中最有用的,以後保不齊還要靠他拉拔呢。
她一骨碌爬起來,張著腦袋:“爹,我能,拿我的。”
唐老四和李春蘭正在發愁,猛地聽到這句話,叫嚇得不輕,這娃才五歲,就這麼有主意?
這大半夜的,唐老四就帶著唐寧去敲唐建德的房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