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個夏夜,沈容玉撈上了井中月,他遇見了季青琢。
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沈容玉都以為自己是瘋了,不然……怎麼會有這麼漂亮的一個小姑娘出現在一麵鏡子裡呢?
也許,鏡子裡隻有他自己,所謂季青琢,不過是他幻想出的一個人。
但是……但是……沈容玉太貪戀這種美好了,以至於他願意沉溺在其中,相信季青琢的存在。
那一晚,他趴在井邊,半個身子探了出去,所以他沒有露出自己血跡斑斑的身體,隻是對季青琢露出了自己臟兮兮的臉頰和被草葉劃破的傷口。
他聽見鏡子裡的季青琢說:“晚安。”
其實,在季青琢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還沒看到他,她隻是有自言自語的習慣,因為如果不是對自己說話,那麼她就沒人可以對話了,說話的能力會退化。
季青琢蜷縮在角落的床裡,她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裙子,在金屬房間的四角都布置了攝像頭,隻有這個角落是攝像頭照射的死角,她躲在這裡,對著小鏡子裡的鏡子說話。
她想睡了,於是對鏡子裡的自己說:“晚安。”
下一瞬間,沈容玉出現在鏡子裡,他那時候看起來很醜很狼狽,雖然九歲的他生著一副好皮囊,但痛苦的年歲會磋磨一個人的光彩。
季青琢在看到沈容玉的那一瞬間,愣住了,她盯著他,竟然主動開口了:“疼嗎?”
她對沈容玉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在關心她,她的眼眸亮晶晶的,仿佛盈著井中的波光,她的出現就像妖魅精怪,但她又純潔得沒有一絲邪氣。
沈容玉對著鏡子扯起一個難看的笑容,他想,果然是假的,這個世界上居然還有人會關心他。
他注意到了季青琢麵上的傷痕,她的額頭似乎被什麼磕了一下,有一片青紫,垂下的細軟發絲遮住了它。
“你不疼嗎?”沈容玉問她,他嘗試著與她搭話。
季青琢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這是下午逃跑的時候磕的,她現在已經沒什麼感覺了。
她搖了搖頭。
就這樣,兩人陷入漫長的寂靜中,季青琢不太會說話,沈容玉亦是陰沉寡言的人。
沈容玉觀察著鏡子裡的季青琢,從他的這個視角看去,隻能看見她的背抵著冰冷的金屬牆麵,她與他應當是相似的年紀,但身量比他瘦弱很多,骨骼嶙峋,但一張臉卻美得驚心動魄,尤其是她的眼睛,如水般溫潤純淨,但總是有些無神。
她看起來很笨,就是那種,不願意思考的笨。
由於之前的經曆,所以沈容玉很警惕,他想要知道季青琢的身份。
他勉強從井邊挪開,現在他的注意力被鏡子裡的季青琢吸引走了,暫時忘記了自己要死這件事。
沈容玉靠在長滿青苔的井邊,青苔裡擠出的汙水將他的衣裳和傷口浸透,但他沒有空去顧及這件事。
他忍著疼,沒有讓鏡子照到自己身上的傷口,扯著沙啞的嗓音問季青琢:“你叫什麼名字。”
“我是十七——”季青琢看著他,險些將自己的代號脫口而出,但是……這隻是一個編號而已,她沒有名字。
季青琢想,她不想用這個編號去當做自己的名字,因為鏡子裡的人,好像不是這個實驗基地的人。
但是,她的想象力貧瘠,她隻能通過已知的事物推測出既定的事實,而無法創造出一個什麼新的東西來。
季青琢胡亂說了三個音調,並沒有字,隻有音,她想,這就是她結識鏡子裡的這個人用的名字了。
她說:“我叫jiqingzhuo。”
沈容玉感覺到了夏夜裡吹來的暖風,將他因為疼痛而流下的汗水吹乾,他問:“現在是夏季,你這個ji,是季節的季嗎?”
季青琢能看到鏡子裡露出的一點點天空,是墨藍色的,很美,這就是夏季的天空嗎?
很好看的一個字,於是她呆呆地點了點頭。
沈容玉的目光落向草叢枝頭剛長出的新芽,是稚嫩的青色,就像鏡子裡的她一眼,孱弱又可愛。
於是他又問:“qing,是青色的青嗎?”
季青琢這一回沒有馬上點頭,她很認真地對沈容玉說:“我知道青色,但是,它具體是什麼樣的顏色,我不知道,你可以給我看看嗎?”
沈容玉看著她沒什麼表情的麵頰,似乎,不知道顏色是什麼樣的,對她而言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
原來,還有人比他能見到的東西更少。
保護欲這種東西,總是傾斜向比自己更弱小的人。
沈容玉畢生,貧瘠得可憐的一點保護欲,全部給了季青琢,那小小的一點感情,就像枝頭抽出的新芽,緩慢生長。
他艱難地抬手,將草叢裡的紙條粗暴地拽過來,待那青嫩枝頭落在小鏡子前的時候,它卻安靜地顫了顫,仿佛是草木繁盛的季節裡的悸動。
他對季青琢說:“就是這個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