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波教授下了車,混在一群遊客中緩緩向PortMafia大樓移動。一個穿著破爛衣服劉海參差不齊的白發少年逆著人流行走,穿過這群吵嚷熱鬨的歐巴桑時不小心撞到了身側的陌生女人。
“抱歉。”他盯著虛空中的某處雙目無神,隨口道了句歉繼續搖搖晃晃向前走。
被他撞得退了半步的長發女人原本打算揮手讓他走人,突然又被少年肚子裡發出的腸鳴聲吸引。
“少年,你確定自己不需要吃點什麼再繼續去做想做的事嗎?”她鼻梁上加了一副眼鏡,穿著中性風的女式西裝,看上去知性又乾練,不像是太好說話的樣子。但對於眼下的白發少年來說,正需要一個能對他下命令的人。
他遲鈍的側過身看著她,帶著幾分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的惶恐怯懦:“對不起……”
“你這個樣子走在路上可不行,如果不想馬上被警察發現帶走就跟我來,先吃點東西,然後我送你回你該待著的地方。”
她不由分說的直接把少年帶進一家路邊小店坐下,指著一排圖片問道:“你想吃什麼?”
“……”少年沉默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半抬頭看著她的臉色:“茶、茶泡飯。”
那是招牌上最便宜的食物,一份僅需三百日元。
“行吧,既然你說要這個。”
她點了點桌子:“老板,每種口味茶泡飯都來一份。”
日式飯碗小得可憐,在蘭波的意識裡這也就是兩、三口的量,一碗下去生長期的男孩子根本不可能吃飽。
“謝謝您!”
茶泡飯製作簡單,很快一長溜飯碗就在少年麵前一字排開,閃耀著食物的光芒。
“趕緊吃。”她低頭盯著手機眼睛連抬也沒抬,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少年看著她的目光裡多了抹依賴。
那位先生確實將他從孤兒院帶了出來,也向他下達了命令,但是貓科的生物吧……養熟之前隨時可能跟著彆人跑掉,尤其當對方相當大方的提供了貓糧和更能聽得懂的指令。
於是他大腦裡接收的上一個以及上上個命令就這樣一起被覆蓋掉了,搖晃著茅草一樣的腦袋一頭紮進飯碗裡。
等他徹底放開肚皮努力往嘴裡扒飯蘭波才抬頭仔細觀察這個猶如難民的孩子——過於雜亂的劉海有被修剪的痕跡,看走向能發現有些並不是他自己心血來潮的藝術創作。臉頰瘦削幾乎連嬰兒肥也沒,顯得眼睛大得出奇。他身上穿著洗白了的破舊衣服,款式就不用提了袖口還有破損和毛邊。同色係的褲子很容易讓人產生關於療養院和孤兒院的不快聯想,還有他腳上寬大的鞋子,大概隻是為了不要光腳踩在地上才不得不胡亂套著。
結論就是,這是個從孤兒院裡出來的孩子。也許是跑出來,也許是趕出來,就算他不是逃跑在那裡的日子也不會很好過。
蘭波對於這樣的孩子並沒有太多同情心。她見過的命運悲慘的幼崽多了去了,這並不是最可憐的一隻,但這確實是皮毛和眼睛都最漂亮的一隻。他在考慮作惡,但空茫的眼睛裡還有善念,獸性與人性的矛盾讓他看上去非常奇特。
一隻珍惜生物,蘭波教授就有點喜歡了,尤其當這隻生物足夠凶悍又足夠柔軟。再加上眼下正是暑假她閒得無聊,這個一跟頭摔在她麵前主動送上門的有趣生物就顯得很受歡迎。
少年一口氣吃下去了三十碗茶泡飯,每碗三百日元,加起來連張一萬元都沒用光。吃飽後的猛獸變得溫順聽話,顯然對於投喂者的好感已經從初始上升到了仰慕的高度。
事實證明,氪金這條路不僅僅在遊戲中好使,現世中同樣好使。
“你要去哪裡,我送你過去。”對於貓科動物,一上來就跪舔求領養,隻會得到一個屁股的背影,隻有仿佛不經意間的投喂和碰觸才能降低它們的警惕。
固然有積極投奔的流浪貓存在,但更多人都是在堅持不懈的投喂後才得到回報。當然,還有大把投喂失敗的例子,提起來就令當事人十足沮喪。
她退了一步,看上去一點危險性也沒有,少年果然卸下防備:“女士,我……要去XX孤兒院。”
“哦,好。拿著。”她把老板找零的一千塊塞進他手裡:“會搭電車吧,從這裡出去五百米就是地鐵站。”
完完全全就隻是一個普通的好心人,沒有任何目的,沒有任何居心。
當一個人打算徹底打破底線去做一件可能成為一生陰影的事情時,對此後行為的後果都會有隱約的預感。但是支持他們行動的動機刺激出來的情感很可能蓋過與這種預感的恐懼,於是人就會懷著對惡的期待與恐懼去實行計劃。但是當有另外一股力量讓他產生彆樣期待時,對為惡的恐懼就會再一次從心底冒頭——就好比一個覺得生活無望想要去自殺的人,也許隻是自殺途中遇到了一個微笑,或者彆人無意識的道謝,一點點好感就會毀掉一連串縝密的安排,最後這個人無法壓抑再次升騰起的對生的渴望,隻能失落的回到原點下次再說。
於是又窩窩囊囊活下去了。
中島敦眼下就站在這個矛盾的交錯點上。他違背了那位先生的意思偷跑出來想要返回孤兒院報複,也許會做出什麼讓自己後悔莫及的事,但是憤怒已經衝昏了他不大的大腦。如果不是中途撞到了一位冰冷卻善良的女士,他的目標現在大概率已經躺在血泊裡回歸天國。但是現在,飽腹感有效安撫了他過於緊張活躍的精神,此前受到劇烈刺激的大腦也慢慢冷靜,這一冷靜……就覺得可以再苟一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