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飲食已大不如前,每日隻想用些清粥齏菜,葷腥一概用不動,也是多困少眠,半夜翻來覆去喊手酸腿疼。平日也多是悶坐,去佛堂念經打坐。”
他仰頭,微微歎了口氣,又去了榴園。
這時節暑氣退散,正是涼爽的時候,屋內的涼席竹簟都換了錦袱軟墊,窗紗取了下來,窗上新糊了雪白的紙,被月色一照,那花藤樹影都映在窗紙,工筆畫一般,坦蕩又雅致。
甜釀也歇下了,兩個小婢子還在外頭屋裡小聲說話,見施少連來,慌忙溜走。
內室還留著一盞玻璃燈,燈光清亮,燈暈剔透。
她在睡夢中知道他貼上來,肩膀還輕輕縮了縮,指上沾滿了清涼膏藥,三下兩下,一番旖旎不提,倒是鬨得甜釀喘息喃喃,又有發熱的藥泥,輕輕在她膝蓋腿側推開。
甜釀眯著眼,半惱半煩地瞧著他,眨眨眼,又在枕上翻個身睡去。
兩人偎依而眠,不知過了多久,她閉著眼輕聲說話。
“明日我想去看看祖母和喜哥兒...”
他嗯了一聲,將她摟住:”我和你一起。”
甜釀點點頭,背身對他,良久又輕聲道:“我不該來江都的。”
他捏著她的手:“彆說傻話了。”
“在吳江,娘子們都有小丫鬟服侍,王妙娘似乎和我頗有眼緣...她喜歡招我在身邊服侍,常把我當女兒喊...我也喊她娘,父親進門時,我喊了聲爹爹...其實那不過是私窠子裡慣常的稱呼,他卻怔住了...真以為我是他女兒。”
“後來王妙娘問我...想不想過好日子,我點頭了...於是她把攢的所有首飾銀錢都給了虔婆,但凡認識的人都在旁演了場戲...院裡的娘子們雖然常生齟齬,但在這種事上,卻都很仗義。”
“江都很好,生活也很好,但騙子總有被揭穿的一天,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我和王妙娘都是這樣...”
他撐在枕上,凝視暗光中她的無暇側顏,沉默良久方道:“這世上又有誰沒騙過人,有沒有好下場...又是誰說了算。”
他又笑,和她十指相扣:“我和小酒一樣,都是個騙子,在一起反倒能過得很好。”
她已然熟睡。
次日晨起,兩人收拾停當,一道往主屋去,新園子清寥,不見半個人影,隻有灑掃的婆子在湖邊清掃落葉。
進主屋前,施少連有一句話:“祖母心中對我有怨氣,嫌我把人發落得太重,氣也氣倒了,這家中剩餘的事情,就留給妹妹了...”
甜釀看了他一眼,抿唇頷首。
施老夫人理完佛出來,見甜釀和施少連一齊在門旁等候,臉色也並未有多少好轉,隻道:“甜丫頭,你來了...”
甜釀再看施老夫人,佝僂著背,頭上連髻也懶帶,白發稀疏,日見蒼老,禁不住低頭:“我讓祖母操心了。”
施老夫人看著眼前的孫子孫女,也禁不住欷歔,長歎一口氣,她不能責備自己的親孫兒,但對甜釀的心,的確也冷了幾分。
昔日滿堂歡聲笑語,今日冷冷清清。
事情都因金陵送嫁之事起,甜釀自然也有錯,先道祖母良苦用心,再說自己目光短淺,最後又道:“事情都因那冰人而起,田嬸娘一向慈善,對我又好,許是被人設計誆騙,心裡定然有什麼難言之隱。”
“家裡少了芳兒和小果兒,喜哥兒也病著,冷清得有些難受。”
施老夫人見她這麼說,緩緩喝了口茶:“你有這份善良心底,受了委屈,如今還替藍家說話,祖母心頭也覺得欣慰。”
施少連在一旁喝茶,頓住手,說道:“二妹妹重情重義,我都覺得有些羞愧。”
長歎一聲,言語頗有些回心轉意:“聽說藍家嬸娘這幾日寓居在客棧裡,走得匆忙,也未曾好好問過話,如今這樣,我倒有些抹不開麵子...”
他等著甜釀的話,施老夫人沉吟道:“請個家丁去看看也好,有什麼話大家再敞開了說。”
甜釀低頭回話:“小果兒在祖母身邊長大,真就如祖母的親孫兒一般,如今離了,我料想祖母心頭也想,喜哥兒又病著,不若將小果兒接回來住兩日,給祖母鬨鬨病氣...”
這話說到了施老夫人心坎裡。
田氏這幾日帶著兒女寄住在客棧,本料想是個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光景,哪想隔了這些日,施家又遣人來說話,又接小果兒去看施老夫人,不知從哪來了一線生機。
甜釀日日在主屋伺候湯藥,衣不解帶服侍施老夫人,又兼著喜哥兒病愈,挪回主屋,小果兒隔山差五也來家玩耍,主屋好歹有些熱鬨起,施老夫人看著甜釀教兩個孩子讀書寫字,玩耍嬉鬨,臉色倒是瞧著好了不少。
和藍家的往來有鬆動,桂姨娘嗅到那麼絲苗頭,也領著雲綺來施老夫人身邊閒話少坐,甜釀有時候陪著施老夫人念經燒香,見了桂姨娘誠懇道:“在祖母身邊待久了,才知道素日姨娘的辛苦,前前後後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閒,發覺少了姨娘的幫襯,真如少了左臂右膀一般。”
桂姨娘抹淚:“哪裡,左右都是些小事。”
施老夫人喜歡一家子熱熱鬨鬨的,有錯當罰,但總歸還是一家人。
施少連慢悠悠道:“祖母離了姨娘,心頭都抱怨我們的不好,做小輩的終歸年輕...有些事除了姨娘上心,旁的誰也做不及。”
桂姨娘聽他語氣鬆動,心頭懸的那口氣慢慢往下落。
趁著雲綺婚事在即,施老夫人的身子又稍好了些,家裡趁著天好擺了桌酒,施少連把田氏母子幾人都邀了來。
這算是吃了一頓團圓飯,雖各人心中都有些尷尬,好歹人全乎,又有方家也在,場麵上氣氛還算過得去,施老夫人心中好歹有了絲喜氣。
夜裡晚了要回去,田氏無錢雇車,正尋思走路回去,施少連當著施老夫人的麵發話:“小果兒剛還鬨著和喜哥兒一起睡,嬸娘也彆走了,就在家中住下吧。”
頓了頓:“過陣兒表叔就要回來,看著也不好。”
田氏搓搓手,點了點頭,赧顏道謝。
芳兒倒是極高興。
田氏一家又搬了回來,本以為日子照舊,哪想藍家的仆人都打發了,屋裡該收繳的都收繳了去,真是空有幾間屋子,冷鍋冷灶,事事都要自己親力親為,沒有一絲現成的好處,田氏又沒幾兩銀子度日,真是有苦難言,兼之往施家來的院門都有人守著,不是想來就來,若要想往施家來,也要先眼巴巴的問聲:“老夫人今日得不得空?”
田氏和桂姨娘如今也和籠中雀無異,隻為了陪施老夫人高興,偏又敢怒不敢言,怕施少連再使出什麼手段來。
雲綺沒多少日子就要外嫁,家裡家外要忙的事情還很多,但如今家裡桂姨娘威嚴掃地,施老夫人病體,家裡沒有合適的人,一點瑣碎雜事施少連先交給紫蘇代辦,但一個婢子掌家成何體統。
這後院的管事權,自然落在了甜釀頭上,施老夫人也說不得半個不字。
榴園再幽靜的路,趕著去的人也不少。
孫翁老將從桂姨娘那收繳來的一應賬冊鑰匙都交到了甜釀手裡。
她看見施少連眼裡的笑意。
欺她,迫她,碾碎她,再扶她,寵她,教她,讓她愛他。
讓昔日看不起她的那些人,都跪在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