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要共飲一杯,祝賀施兄。”眾人起哄,捧起酒盅,“來來來,不醉不歸,不醉不歸。”
他從十六歲開始應酬喝酒,不論灌下多少,向來麵色如白玉,隻是越喝,眼尾眉梢越紅,天香閣裡的人笑稱他“丹朱公子” 。
一輪酒畢,他推窗透氣,見秦淮河麵,凝固如鏡,落葉在冰麵被寒風刮卷,孤鳥從樹梢掠過,窗下有老仆舉著棒槌,一下下砸著冰麵,拋桶汲水。
為何一直都找不到人,南直隸內,從金陵出去,一點點摸索,已經尋了個大半,金陵、鎮江、寧國、慶周、和州、江都、淮安...她是不是還活著,若活著,那到底落腳在何處?
吳江。
他腦海裡突然迸出這兩個字。
為何沒有去吳江找過?
他隻避開了吳江。
因為吳江是她從不願意回去的地方,她絕無可能再回到吳江去。
沒有什麼絕無可能。
她絕無可能離開,卻走的很堅決。
施少連麵色沉沉,直接從天香閣出來,腳步匆匆,語氣冷凝,指使旺兒:“去雇船,找順兒帶人,去一趟吳江。”
吳江日頭熏暖,比之金陵,多了幾分江南小調,綿軟春意。
盛澤郭家,因為郭家有女外嫁,家中有喜事,曲夫人承情留下幫襯,過了正月十五仍未回明輝莊去。
郭家是大家族,嫡庶好幾房人家,大大小小五六十口人,房屋連甍接棟,這幾日闔家上下忙得不可開交,仆從如雲,來來回回穿梭。
門房有小仆進去找曲夫人,說是有女客來見,正在門廳倒座裡等。
曲夫人正陪夫家族人少坐,暫不得閒,一盞茶後往外走,又被家人攔住,拉扯去做旁的事情,門房小童又進來找曲夫人通報了一次。
前前後後一個時辰,曲夫人終於抽出空來,以為是哪家道賀的女眷,往前頭去,卻不見人影。
門房處留了一張便條,曲夫人看罷,笑容慢慢收斂起來。
吳江有十市四鎮,人煙浩穰,魚龍混雜,來往甚多。
他帶著人,先去吳江縣衙裡打點關係,領了一幫差人,不眠不休,找遍了吳江大小城鄉。
她小時候呆過的那片私窠子,那間荒廢的尼姑庵,她可能藏身的地方,最後來到了小庵村。
剛從年節裡蘇醒過來,又開始忙碌的農人,看著素日清淨,車馬不通的小庵村內湧進了一群差人和豪奴。
麵容俊逸的年輕人,死死地盯著那座屋子,眼神陰沉如暮,呼吸沉沉,肆無忌憚走了進去。
屋裡陳設一應俱全,但人已經不在。
曲夫人帶著郭策匆匆趕回了明輝莊,迎接她的,是一名年輕人。
宋娘子身後那個真實的故事。
是個寒冷如冰,眼神陰鷙的年輕人。
“她人呢?”他一雙亮如寒夜星辰的眼盯著曲夫人,麵容繃得很緊,像拔弓的弦,在失控的邊緣。
“你是說宋娘子?”曲夫人皺眉,她不喜歡眼前的這個人,“她走了。”
“去哪兒了?”施少連的怒火幾要把明輝莊燒起來:“什麼時候走的?去哪兒了?”
曲夫人討厭這年輕人不可一世的做派和身上那股令人不適的氣質,語氣也冷淡:“你又是誰,帶人擅闖我家莊園,氣焰還如此囂張?宋娘子和你又什麼關係?你想打探什麼?”
那年輕人嘴角突然噙著笑,神情極冷,眼裡滿是碎冰,盯著曲夫人,一字一句,氣勢如浪濤壓來:“我,再問一遍,她人呢?”
曲夫人起身,揮袖送客:“私家莊園,外人豈可擅入,你出去!”
施少連滿心不耐煩,直接讓手下豪奴把曲夫人扣在桌上。
這場麵就有些亂了,莊內都是女仆,曲夫人何曾見過這樣的野蠻人,目露怒火:“豎子放肆!”
男人的眼神是暴戾的:“她是我的女人,我夠不夠資格打探她的下落?”
甜釀乘著莊裡外出買種的馬車,帶著小玉和小雲,離開了明輝莊,離開了小庵村。
先是去郭家同曲夫人道彆,豈料一直不得見,留了張便條,先謝過曲夫人照拂好意,再言說自己離開,並沒說要去哪兒,後說若有空,再回明輝莊麵謝曲夫人。
走了約莫有六七日。
施少連隻能查到,她在盛澤鎮用碎銀子換了了些銅錢,當買了幾件不用的東西被褥,賣掉了自己幾件繡品,而後上了一條客船,在太湖旁的一條河道裡,幾人下了船。
沿湖找了很久,如何再問再找,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三個女子。
施少連回到小庵村,在那間屋子裡坐了很久。
她悄悄在此地待了整整半年,他也找了她半年。
親自做了很多謀生的活計,也和鄰裡交際相處,也受過驚嚇和委屈。
他始終不能明白,她為什麼要離開他,寧願過這樣的日子,都要舍棄他。
她和他,在小庵村,隻錯過了短短幾日。
走的時候,施少連帶著人,把那日騷擾她的那個醉酒閒漢拖到祠堂麵前,當著村民們的麵,當著那些流傳過閒言碎語,覬覦過她的男人,把這人抽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
小庵村的人記得這個揚長而去的年輕人離去時的目光,像匕首的刃,冷光鋥亮,淬火極寒。
那個鬨事的閒漢,不過抬回家幾日,便病亡了。
村民們有報過官,最後卻不了了之,曲夫人聽得不寒而栗,她擔心宋娘子的安危,托郭家找了關係去問,很久後才知道,那個年輕人的名字叫施少連,九娘子...可能是他沒有血親的一個妹妹...
曲池從江都回來的時候,得知此事,整個人都頓住,默默坐了好幾日。
曲夫人隱瞞了施少連和甜釀的關係,隻說九娘子離開小庵村,她曾經的那個人來尋過她,但不知兩人此後如何。
三個月後,從浮梁縣的一家當鋪裡,流出了三件首飾,那是她身上最後一點從施家帶出的東西,查了許久,原來是一個茶商,路經吳江時,在水邊撿到的一個小香囊,一路帶著,本想送給自己妻子,因家裡缺少銀錢,送到當鋪換銀子。
應當是她不慎遺落在水邊的。
自此,他有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找到過她的蹤跡。
他似乎徹底失去了她。
痛嗎?
他開始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