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時,他整張臉貼在地上摩擦,身體卻像是一具一動不動的木偶,僵硬無法動彈,一時又驚又怒,目眥欲裂。
聲音裡夾雜著他自己都未發現的恐懼。
原不為看了他一眼,仿佛這才發現他不對勁似的,不由垂下眸子失望道:
“原來父皇不是為了賠罪。”
“……父皇睡久了,也糊塗了。倘若我真想對你不利,你哪有機會通過重重禁衛,到這太極殿上來?”
解釋一句後,他沉吟道:“至於父皇現在這反應,應是毒發了。”
說著,他好像才發現皇帝還趴在地上,連忙指了個小太監去將之扶起來。
“毒發?朕身上的毒不是被解了嗎?!”
終於告彆與地板的親密接觸,皇帝急切地看向原不為,一時都顧不上對方話語中暗示他腦袋有問題的意思了。
分明周皇後說過,太子承諾……
想到此,皇帝猛然反應了過來。
太子隻是說,最多半月他就會蘇醒,從未擔保過會替他解毒啊!
“太子,你!”
怒氣再次上湧,他身體動彈不得,隻用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原不為,卻感覺四肢百骸愈發麻木了。
原不為見此,解釋道:“此毒十分難纏,父皇切記控製情緒,不要大喜大怒。唔,不妨學習兒臣,保持一顆平常之心。”
學學他,哪怕如今坐在皇帝的禦座上,手握最巔峰的權力,還能居高臨下看著皇帝在地上撲騰……不也照樣索然無味,沒有一點點的歡喜激動嗎?
……這皇帝心性實在不行啊。
皇帝氣得說不出話來。
正所謂利令智昏。之前皇帝是被重獲自由,奪回權力的希望衝昏了頭腦,現在在死亡的恐懼之下,他又找回了理智。
“你、這都是你安排好的……”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有些顫抖。
他想明白了,太子既然能用演技騙過他那麼久,神不知鬼不覺給他下毒,沒有道理如此疏忽大意,放任他闖到太極殿來!這隻能是對方故意所為!
此時,再回想往日之事。
先是出其不意下毒,讓他的意識隻能在黑暗中沉淪,每日聽著自己麾下的勢力被人一點一點砍去,即將徹底絕望時,這人便借皇後之口讓他生出希望。
他好不容易又苦苦熬了半個月,自以為今日便是逃出生天,重新奪回一切的時機,卻又被這人生生將希望打碎……
這世間最痛苦的並不是求不得,更不是一次又一次失敗,而是得到後又失去,即將成功的關頭卻功虧一簣。
恍如跌下懸崖後千辛萬苦爬上來,卻又被人輕飄飄一掌推了下去……一時間,皇帝的心神都有些崩潰了!
他猛然嘔出一口血,直挺挺向後倒去。
等齊煜轉頭將這話轉告給周皇後,原本在自己宮中呆呆出神的周皇後一下子提起了精神,激動地抓住了齊煜的手:
“他真是這麼說的?煜兒你沒騙我?”
齊煜一隻小胖手都被抓疼了,一邊奮力掙紮,一邊瘋狂點頭:“當然是真的,皇兄就是這麼說的。”
直到被周皇後鬆開,他還有些後怕。
但周皇後卻顧不得他了。
得知消息,她已然招呼宮女裝扮一番,直奔皇帝寢宮而去。
齊煜不懂太子的話是什麼意思,周皇後卻明白了。既然皇帝馬上就要醒來,那豈不是代表著太子並無加害之意?
她一下子放寬了心,再也不必在這對父子之間猶豫掙紮了。那張愁容滿麵的臉上頓時便綻放出美麗的笑靨來。
……
皇帝寢宮中,原不為與蕭致的一番對話並未掩飾,清清楚楚傳入了皇帝耳中。
他心頭驚怒交加,偏偏整個人卻動彈不得,連眼皮都睜不開,幾欲嘔血!
直到兩人離開,皇帝心中仍是驚懼不安,意識在黑暗中來回晃蕩,卻如無頭蒼蠅一般找不到出去的路。
其實這段時間太子反常的表現,早就讓皇帝有所猜測,可能他中毒昏迷,本就與太子有關。
但皇帝一直在自欺欺人,強行忽略這個可怕的猜測。
唯有如此,他才能說服自己還有機會重新蘇醒,而不是被心存不軌的太子不明不白地直接害死。
但如今,他卻連自欺欺人也做不到了。
“不、不,怎麼可能?太子怎麼會有如此深沉的心思?”想到太子這段時日以來的變化,皇帝心頭湧出一個不妙的猜測,“難道,他也是同我一樣的來曆……不不不,千萬不要嚇自己!同一個世界怎麼會這麼巧合出現兩個穿越者!”
強行平複思緒,皇帝努力分析:“……說不定,這本就是他的真麵目,以前的他隻是在故意演戲,以此麻痹我而已。”
畢竟,在那段沒有他這個外來者介入的曆史中,如今這位看似淡泊無害的太子,才是真的心思深沉,手腕狠辣!
心思一定,皇帝又冷靜了下來。
不愧是原本青史之上便留有其名的一代帝王啊!分明他已經對其百般提防,想不到還是中了這人的招……
一股濃鬱的不甘衝上心口,但皇帝卻隻能躺在床上,意識在一片黑暗之中沉淪,什麼也做不了。
他的生死已然掌握在太子一人手中。
好在這十年的帝王生涯終究並非虛度,皇帝不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這個時代與他曾經所處的時代相比,終究不同。以子弑父,以臣弑君,在這些古人眼中,幾乎是十惡不赦之罪!
結合以往在史書上看到的那些先例,皇帝冷靜下來之後,暗中揣測,他最終的結局多半是被太子強行退位,軟禁起來,做個太上皇罷了。
越想越覺得有道理,皇帝心中鬆了一口氣。隻要對方不立刻要了他的命,憑借他遠超過這些古人的見識,或許還有機會……
雖然如此安慰自己,但皇帝實則也不敢擔保太子究竟會如何選。
隨著時間流逝,意識越是被困在這茫茫不可見的黑暗之中,他心中的絕望便愈發濃鬱,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來。
不知過去多久,床榻邊突然傳出一道輕響。緊接著,周皇後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帶著幾分喜極而泣。
“陛下……”
“太好了,陛下有救了……”
“果然,我就知道宣兒不會那麼心狠手辣,他不是那樣的人……”
“隻希望陛下醒來,莫要再那般敵視宣兒。若真不喜,將他遠遠封出去便是了……”
她語無倫次,絮絮叨叨,但終究還是講出了話裡的重點。
以往本是有些惹人厭煩的聲音,此時卻將皇帝的意識從黑暗邊緣拉扯了回來,讓他幾乎已經絕望的心中又生出了希望,一下子迸發出無限的歡喜來。
……是啊,這可真是……太好了!
·
從皇後口中得知自己還有最多半個月的“刑期”,小黑屋中的皇帝驟然生出了希望,開始一天一天數日子,前所未有地期待著“出獄”的那一天。
每一天,他都在重複著“從滿懷希望到漸漸失望,再重新充滿希望,期待第二天早早到來”的不斷循環。
這樣的日子,說是度日如年也不為過。
與之相比,原不為倒是如魚得水。
重新組建的皇城司一日日高速運轉,充當著他的耳目,將許多大臣們奏章裡不會提到的事情都呈現在他麵前。
原身齊宣多年從軍,或許是為了避嫌,一向不會深入過問朝中政事,隻大略知道一些表麵的東西。
原不為通覽過大臣們的奏折、朝廷的邸報,以及一些不對外公示的稅收數據之流,再結合皇城司呈遞上來的情報,立刻便對整個北黎的境況了然於心。
這偌大北黎,表麵看上去鮮花著錦,前不久更是將羯胡人狼狽地趕出中原,就連皇帝都差點被吹成了一代中興之主,仿佛已經開創了中興盛世。
但事實卻並非如此。
若是以長河為界將天下劃分為南北兩半,北方中原之地經過羯胡人多年高壓統治,幾乎被榨光了全部的力量。
羯胡人生性蠻橫,隻知縱馬搶掠,不善生產經營,占領中原之地後,哪怕仿照中原皇朝建國稱製,號為大燕,卻也沒有真正改去骨子裡的蠻夷習氣。
多年統治下來,北方之地早已被他們糟蹋得不成樣子,大量百姓流離失所,不得不為奴為婢。哪怕是曾經的地主豪強,也被羯胡貴族毫不留情地奪走了一切……他們的所作所為,相當於一夥強盜大搖大擺闖入彆人家中,被趕出去之前,還將房子裡的東西都破壞了一遍。
哪怕重新奪回中原,北黎所接手的也是一攤徹徹底底的爛攤子。
至於南方膏腴之地,問題同樣不小。
南方本就繁華,國庫大部分稅收都來自於此,稱得上是整個北黎的錢袋子。但當地的地主豪商眾多,江南世族林立,與南方出身的官吏士紳關係千絲萬縷,組成了一股難以撼動的勢力。
從一開始帝室南下,為了儘快站穩腳跟,取得南方勢力的支持,皇帝就對那些南方地主豪強、世族勳貴作出了諸多許諾;此後,為了籌措軍費,反攻北上,又不斷對江南世族進行妥協,將太多不該給的權力放了出去。而這權力一旦下放,再想收回便困難重重了。
如今的南方,勳貴、世家、地主、豪紳,各方勢力已是盤根錯節,頗有幾分尾大不掉的趨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