盒子裡擺了一粒龍眼大小的丹藥,那藥呈紫紅色,周圍似縈繞了一層朦朧的紫氣,看起來非同凡品。
顧煥之見到那藥的刹那,眼睛一亮,頓時將柳氏的提醒拋到了腦後。
“是這粒藥。”
他歎了口氣,伸手來接:
“果然與我夫人夢中所見到的,是一模一樣的。”
蘇妙真順利放手,接著姚守寧聽到妖狐的聲音響起:“協助柳並舟送紫丸成功,獎勵‘不情之請’。”
“你有一個‘不情之請’,你的請求對象不限,你的要求越是無禮,對方便越有答應的可能——”說到這裡,它補充了一句:
“哪怕這個答應十分違心。”
蘇妙真麵露喜色,姚守寧卻臉色灰敗,心生不妙:世子.危!
丹藥一交到顧煥之手上,他即刻便想回去救顧後的性命。
在他臨走之前,柳並舟伸手攔了他一下:
“顧大人!用藥之前,務必想清楚。”
紫丸藥性,可生、可死。
在他看來,這紫丸若真有傳聞中的奇效,當日‘救’蘇妙真清醒,那丸中生機已經被吸儘,如今剩下的,恐怕全是‘死’氣。
他不怕麻煩,甚至在當年應天書局上,他已經知道了後果,可同為父親身份,他卻不忍心看這位國相走入死胡同,因此臨彆之際仍是多提醒了一句:
“務必想清楚啊!”
“多謝柳先生提醒。”顧煥之將那裝了紫丸的盒子塞入袖口中,十分平靜的道:
“我想的很清楚了。”
姚家屋門大開,屋內燈光明亮,但外頭卻是一片黑寂。
雨水‘嘩啦啦’而下,帶著寒風凜凜,顧煥之的身體一半即將融入黑暗之中,一半還留在光明裡:
“你一片真情,我心領了,麵對你這樣心懷坦蕩,且又明事理的人,再隱瞞你是十分不尊重的事。”
他一半腳步邁出門外,並沒有回頭,隻是淡淡的道:
“我的這個女兒,恐怕是不成的啦。”
他說這話時,回應他的,隻有‘嘩啦啦’的水聲。
沒有人敢打擾他說話,潮濕的水氣撲麵而來,將這位國相的麵龐浸濕。
他的語氣並沒有波動,平靜的說著:
“我帶回這粒丹藥,隻是為了使我的妻子安心。”
身為父親,他保不住女兒,身為丈夫,他救不了妻子的命,但他知道顧夫人大限將至,隻想令她死前能夠安心,不至於死不瞑目而已。
這話一說完,姚家所有人都啞然,一時之間不知該如何開口。
姚守寧覺得心中沉甸甸的,好似壓了塊大石頭。
“我真羨慕你,柳先生。”
顧煥之仰頭望著夜空,今晚的夜色濃黑如墨,仿佛完全看不到一絲光明。
“人生什麼功名利祿都是假的,興許兒女環繞,家庭和睦才是真。”
他當年做了錯誤的選擇,如今的一切儘是報應——隻是這報應應該報在他身上才對,不應該報應在他的掌珠身上,他的夫人身上。
顧煥之深吸了一口氣,忍住心中的痛楚,轉過了頭。
他看向了姚守寧。
少女的眼睛濕潤,黑溜溜的,帶著一種朦朧不解世事的天真,偏偏那雙眼瞳中因為他的話染上了幾分悲淒,她年紀還小,不懂得掩飾,便直白的表現出來,更顯出她的單純與真摯的憐憫心。
這種淚水,遠比那些替顧後抄經做法的人更加真誠。
顧煥之的眼神柔軟,想到了自己女兒年少之時,也與眼前的少女一樣,可惜如今……
“姚太太,你這個女兒真的很好。”
他因為那一瞬間眼神的對望,心生軟意,突然道:
“我一看就很有緣,若我夫人能熬過這一劫,說不定見了也喜歡,到時——”
柳氏聽聞這話,有些不知所措,看了看姚守寧一眼,卻見她眼圈、鼻尖都紅紅,看不出來怎麼得了這位顧相的眼緣。
她還沒說話,顧煥之就歎了口氣:
“算了,以後再說吧。”
這片刻的功夫間,他外露的情緒收斂得一乾二淨,突然道:
“我聽說你們與溫家有姻親,而溫家的溫慶哲觸怒了皇上,被打入了刑獄?”
柳氏看了柳並舟一眼,卻見柳並舟沒有說話,便隻好點了點頭:
“確有此事。”
“明日讓溫家前往刑獄領人。”他沒說多餘的話,隻是伸手將鬥蓬上濕漉漉的帕子重新戴起,接著毫不猶豫邁出屋門。
外間有顧家等待的下人,連忙撐傘上前接他,他也不說告辭,大步邁出,身影逐漸與黑暗融為一體。
顧煥之一走,蘇妙真就麵現憤忿。
哪怕她已經得到了妖狐的‘不情之請’獎勵,但當顧煥之拿到丹藥的時候,提出願意釋放溫家人時,她依舊有種被占了便宜之感。
隻是此時沒有人理她,柳氏既憂且喜。
憂的是藥來曆不明,蘇妙真可能還被妖邪纏身;喜的則是溫慶哲終於脫離劫難,保住了性命。
柳並舟看著顧煥之的背影離開,許久之後,他才回頭跟柳氏道:“你也聽到顧煥之的話了,趕緊派人跟溫家說一聲。”
溫家近來日子不大好過。
自溫慶哲被抓之後,溫太太求救無門,時常以淚洗麵。
又恰好遇上了洪災,家裡亂成一團,多虧了姚家送了些糧食、柴禾等。
今夜顧煥之的話,對溫家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柳氏點了點頭。這樣的事她沒必要親自走一趟,隻交待曹嬤嬤派個人去通傳就行。
處理完了這些事後,屋裡人表情有些怪異。
她將目光落到了蘇妙真的身上,見她一側臉頰紅腫,先前被姚婉寧打過的地方浮出幾根清晰的指頭印。
少女雖有些心機,但畢竟年少,還不能完全掩飾自己的心情。
柳氏與她目光對視的時候,看得到她眼裡的怨恨、憤怒以及不甘心,甚至夾雜著隱隱的鄙夷。
而其他幾人也或忐忑不安,或心不在焉,似是都有心事。
直到此時,柳氏才意識到這幾個孩子之間的相處,並不如她想像那樣的親密。
“你們——”
柳氏有些頭疼,張了張嘴,姚婉寧就搶先道:
“娘,妙真咬了守寧。”
“我沒有!”蘇妙真捂著臉,聽姚婉寧說話,頓時大喊出聲。
姚婉寧一掃以往溫柔的模樣,道:
“你咬守寧,大家都親眼看到的。”她目光轉向姚若筠等人,姚若筠毫不猶豫點頭,就連蘇慶春也點了下頭,蘇妙真更感急怒攻心,忙道:
“我根本沒有咬到!”
“你當然不承認。”姚婉寧輕蔑的看了她一眼:
“你明知當時家裡有客人,但你仍吵吵鬨鬨,守寧想製止你,你就推推搡搡,還想出口咬人。”
“你冤枉我!”蘇妙真以往就領教過姚婉寧的厲害,知道她並不如表麵展現出來的那般好欺負,但此時仍被她這些話氣死。
“我送丹藥,為的也不是我,是為了外祖父,為了姚家!”憤怒之下,她口不擇言:
“如果沒有我送的那粒丹藥,顧大人未必會領你們的情,溫獻容的父親也還得繼續蹲在刑獄的大牢裡!”
她一口氣將內心的抱怨喊出,一說完後,屋裡靜得落針可聞。
柳氏看著蘇妙真的眼神中帶著說不出的震驚之色,繼而化為失望。
她初時以為這個外甥女是中了邪,可此時聽她說話,卻發現她並非完全中邪,極有可能是本性自私——先前表現出來的溫柔小意,興許隻是一種偽裝而已。
“你也不要這麼說。”姚婉寧激出了她的內心話,不著痕跡的看了柳氏一眼,接著抿了抿唇,露出若隱似無的笑意。
她語調一轉,變得溫和而輕柔,道:
“妙真,這藥丸能不能真救人,還是未知之數呢,你這樣貿然送出去,若顧後吃出了好歹,我們一家人都要陪著你出事。”
“怎麼可能——”蘇妙真看不慣她裝模作樣,冷笑道:
“我……”
她話沒說完,便被柳氏打斷:
“婉寧說得沒錯。”
自蘇妙真入神都以來,柳氏第一次在她麵前展示出強勢:
“事關顧後性命,你怎麼敢隨便送藥?我們姚家如此多人命,並非兒戲!”
“可是顧相說了,他——”
柳氏緊皺著眉,打斷她的話:
“你滿口顧相,你又認識這位大人幾天?就把人家的話信以為真?”柳氏越說越惱火:
“你娘當年乖巧懂事,你怎麼做出這麼糊塗的事?”
她將蘇妙真姐弟二人視如己出,教訓的時候也並沒有多想,哪知話音一落,蘇妙真就再也忍耐不住:
“糊塗?我做什麼事姨母都覺得糊塗,姚婉寧打我你怎麼不說?”
“你……”她語氣尖銳的反駁令得柳氏怔了一怔,蘇妙真又道:
“我若救了顧後,功勞是大家的,我是半點兒好處沾不到;如果救不了顧後,黑鍋就該我一人背是吧?”
“我沒有——”柳氏沒想到這孩子心中竟如此偏激,一時不知所措,竟有些語塞。
她養大了三個孩子,長子年少老成,聽話懂事。長女也是溫柔順從,小女兒一般小事倒也會鬥些嘴,但大事乖巧,極少這樣頂撞她,柳氏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景。
“我看姨母就是這個意思。”
反正話已經說出口了,蘇妙真索性一泄心中之怨。
她想起‘前世今生’,更添怒氣,又道:
“你表麵看似公正嚴明,實則內心說不定嫌棄我跟弟弟隻是窮酸親戚,當日我與慶春被抓入刑獄——如果不是我爹的關係——”
她嘴一張一合,柳氏內心的某種信念在她指責之下轟然倒塌,到後麵腦海裡似有電閃雷鳴,壓根兒聽不到她說了什麼。
柳氏抖個不停,想要反駁,卻不知從何說起。
“你住嘴!”
柳並舟一聲大喝!
他這喊聲之中帶著儒家之力,化為某種願力,頓時蘇妙真的嘴唇違背自己的心意,一下閉上,再也無法出聲。
“表小姐,我們家太太對您如何,您是最清楚的。”
曹嬤嬤看了半天,終於忍不下去,出聲指責:
“你當日入了神都,就故意攪事,搞得姚家家宅不寧,挑撥離間二小姐與太太的感情——”
她說到眾人去將軍府的時候,蘇妙真挑撥柳氏禁足了姚守寧,惹得姚守寧大哭。
又提到蘇氏姐弟坐牢一事:
“刑獄之事前因後果,你也應該清楚,明明是因為你有意隱瞞,使得案件生出波折,才會入獄,與我們何乾?”曹嬤嬤將抖個不停的柳氏抱進懷中,看一向強勢的柳氏此時麵色鐵青,眼中帶著脆弱,不免也有些心疼,更是責備道:
“你說你爹與刑獄楚家有舊交不假,但要想攀上楚家,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她咬緊牙關,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