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牧野收了靈石,抬頭道:“說吧。”
那青年點點頭,看著韓牧野,低聲道:“韓謫仙,你曾說修行是為自己好好活。”
“我想知道,我輩劍修握劍便是為戰,劍閣傳承更是聚甲子之功為一劍,如此,還怎麼為自己活?”
他話音落下,四周一片寂靜,隻有水浪拍岸之聲。
如何為自己活。
韓牧野曾說為自己而活,可劍閣傳承,都是求一劍逍遙,一劍之後,便是凡人。
這與他自己的話是違背的。
細想青年的話語,不少人麵上神色凝重起來。
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卻關係到韓牧野自己的道。
韓牧野如果說的與做的不符,終有一日,大道崩塌。
此時,不止江心島上,連天際雲頭上許多人都將神念落在韓牧野身周。
江岸邊,之前出言的黑袍老者雙目之中透出精光,定定看著江心位置。
“修行為自己,此等話語我聽過多次,修行者斷情絕性不是虛言。”江岸邊,一位身背長劍的中年麵上神色鄭重。
“一直以來,九玄劍門劍閣傳承皆是犧牲,這韓謫仙要為自己活,不知是有感而發,還是,欲自立?”
劍閣如果與九玄劍門離心,這對於九玄劍門來說可不是好事。
可韓牧野如果依然秉持劍閣傳承之道,那他就沒辦法為自己活。
不為自己活,就違背了他所說的大道之言。
這一刻,所有人等待韓牧野抉擇。
沉默片刻,韓牧野輕笑一聲:“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想問一問,我輩劍修,為何握劍?”
為何握劍?
為修行,為逍遙,為擁有護道之能,為手中劍能斬開天地?
修行,不就是修行。
或許當年想過為何要握劍,現在,早不記得了。
韓牧野這一問,竟是沒人開口回答。
轉頭看四周,韓牧野搖搖頭,目光投向江麵,輕聲道:“說個我從典籍上看到的中州故事吧。”
“你們知道,中州以儒道治天下,有皇朝律法,萬民皆受約束。”
韓牧野的聲音不大,但江心島上都是精英,神念投來,都能聽見。
雲頭上早不必說。
至於江岸上,有些修為高深的,也笑嗬嗬將韓牧野的話複述,還小聲介紹中州如何情況。
“律法有雲,殺人償命,欠債還錢,中州百姓都遵律法而行。”
“這律法能護住那些安分守法之人,也能約束心生惡意之人。”
韓牧野聲音不疾不徐。
中州律法。
這位韓謫仙是想在西疆推行中州律法?
往後若是九玄劍門有問鼎之機,就要以家天下而治理西疆?
不少人皺眉。
此等約束,修行者可不願受。
雲頭上,不少人轉頭看向拓跋成。
“我所說故事,發生在一位儒生身上。”
“這位儒生少年便天賦過人,家族之中極為看好,又娶大戶嫡女為妻,可謂少年得誌。”
少年得誌。
今日這江心島上,無數人都是少年得誌。
百歲前成宗門精英,爭奪九派之位,誰不得誌?
“可是有一日,這儒生的妻子哭著來說,城中一位惡少覬覦她美色,欲行不軌。”
韓牧野麵色不變,目光掃過四周,淡淡道:“此等事情若是放在諸位身上,該當如何?”
該當如何?
“殺。”抱著大劍的林深冷聲開口。
“自然是拔劍。”另一邊,有人高聲開口。
韓牧野點點頭道:“中州律法森嚴,卻不是拔劍就成。”
“律法需要講求證據。”
“儒生與其妻子求告縣衙,縣衙回複,所謂覬覦,並未成事實,縣衙隻能申斥那惡少幾句。”
“儒生又求到家族,家族看重他,可此事又能拿那惡少怎樣呢?”
“惡少賠禮道歉,長笑而去。”
“三月之後一日,儒生與妻子同遊時候,惡少攜家奴劫道,當其麵玷汙愛妻,然後斷其雙手十指,使其不能書,斬其舌使其不能言,剜其目,使其難辨西東。”
韓牧野話語說完,靜靜看著前方江麵。
“此等惡人,早該誅之!”有人高喝出聲,咬牙瞪目。
“中州狗屁律法,縱人為惡。”有人咬著牙,握緊手中長劍。
雲頭上,那些金丹大修雖沒有開口,卻也是眉頭緊皺。
“韓師兄,這儒生與其妻子後來如何?”魯高轉頭看向韓牧野。
所有人看向韓牧野。
“後來?”韓牧野淡淡道:“後來儒生一朝頓悟,成儒道秀才境,以浩然氣凝字為狀,縣衙縣令出麵,嚴懲那惡少,監禁十載,流放萬裡。”
“這都不殺?”魯高一愣,高呼出聲。
“殺?”韓牧野搖搖頭:“雖然受辱的儒生妻子懸梁自儘,可這是自儘,生死與惡少無關。”
“惡少做了惡事,卻沒有殺人性命,殺人償命,他未殺人,為何要償命?”
韓牧野話說完,周圍人都是雙目圓瞪。
“此等惡人不殺,狗屁的律法。”
“若是我,有人敢多看我道侶一眼,我便殺了他。”
“我若在中州,早拔劍殺人。”
一時間,江心島上,江岸兩邊,一片嘈雜。
韓牧野靜靜聽著,不說一句話。
片刻之後,那問話的火靈道宗弟子皺眉躬身道:“韓謫仙,這故事與你說的為自己修行,有什麼關係?”
韓牧野點點頭,看著那青年,淡淡道:“此事若是發生在你身上,你會如何?”
那青年毫不猶豫,高聲道:“我自當拔劍殺人。”
韓牧野長笑一聲:“我輩修行,可不就為禍事臨頭,有拔劍之力?”
禍事臨頭,有拔劍之力?
禍事臨頭,有拔劍之力!
一時間,無數人手緊緊握住劍柄。
“天下善惡本無定性,我輩修劍不為殺人,乃是為劍在手,有拔劍之力。”
韓牧野目中神光深邃,口中低喝:“當有一日,遇此儒生求告,你們可願為其拔劍?”
“願!”林深高聲答道。
其他人輕輕點頭。
“當有一日,你們遇此等行惡之人,可願拔劍斬之?”韓牧野又開口。
“願!”
這一次,答話之人更多許多。
“當有一日,天地皆惡,你們可願拔劍誅天?”韓牧野一聲高呼。
拔劍誅天?
所有人愣住。
“我輩修行,不就為心中有不滅正氣,修劍,不就為拔劍可殺諸天惡?”
“若修行隻為苟活,遇不平事手中劍都不敢拔,還修狗屁的劍?”
“修行為自己,不就為能暢快心意,逍遙為仙?”
“難道真的斷情絕性,忍諸般苦難,修成個萬萬載的通天大烏龜,才是修行?”
韓牧野放聲高呼,聲震百裡。
天地之間,都有他的聲音回蕩。
雲頭上,那些金丹大修都是默然。
修行無數年,他們這些大修早就看破。
可看破,真的就忘了嗎?
江心島上,有人呼吸沉重,拳頭握緊,有人雙目精光閃動,身上靈氣與劍光升騰。
有人咬著牙,目中有難以壓抑的恨意閃現,有人仰頭,目中有淚花。
江岸邊,那些圍坐的修行者,本來的嘈雜化為沉默。
“我記得,當年初入修行時候,同門師妹錦兒溫婉可人,同門都喜歡她。”
“莪也對她傾心,卻從不敢表達。”
江岸石崖上,一位穿著青袍的中年道人抬頭,看向天際。
“入門八年時候,我們一起完成宗門任務,遇到靈道宗弟子。”
“就因為錦兒師妹不滿靈道宗搶儘我們完成任務的靈藥,多說了一句話。”
道人雙目之中透出血色,咬著牙,攥緊拳頭。
“靈道宗弟子一道風刃斬穿錦兒師妹胸腹。”
“那血噴灑如泉水般,我雙手想按住傷口,卻按不住。”
“我是記得師妹口中低語,讓我活著。”
“我活著。”
“我活了三百八十年。”
“我活成了一個三百八十年的縮頭烏龜!”
中年道人身上靈光升騰,衝天的劍意凝成一道,雙目盯著天際,一聲高呼。
“靈道宗周成剛,你還記得三百八十年前在烏螺山下出手斬殺的青衣女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