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燦這孩子最近迷上了跟人打紙片,撥泥巴珠子,這兩種娛樂活動有一個共同的特點——要經常蹲著。玩到開心的時候情緒激動,一不注意就容易褲子開襠。所以,林穀雨最近經常跟二燦的褲子杠上了,三天兩頭的要給他補褲子。
林穀雨正在屋子裡麵給二燦縫褲子,社員們自己紡的棉線不結實,她特意讓人捎帶買了團尼龍線,這玩意兒就比棉線結實多了,兩股合成一股,她就不信二燦的□□還那麼容易就開線!
正低頭穿針引線呢,就聽見柳東睿在外麵壓著嗓子喊她:“穀雨,快出來!去喊赤腳醫生過來。”聲音比平常低了不少,但語氣中的焦急根本遮掩不住。
眼看都傍晚了,還不見柳建華父子兩個回來,王秀娥跑到大橋上看了好幾回,早上也沒聽說這個會要開兩天,柳東睿就有些擔心,跟林穀雨說要出門往大路上迎一迎大隊長。
看來還真讓他給迎到了,不過讓她去叫赤腳醫生,這是誰受傷了?
林穀雨扔下手中的東西立刻跑了出去,就見大門口柳東睿在前麵推著車子,柳建華在後扶著後座上的柳光耀,而柳光耀皺著眉,似乎在忍著劇痛,頭上出了一層汗,臉色蒼白,嘴唇緊抿沒有什麼血色,跟平常那個很中氣十足,仰剛健康的大隊長毫無共同之處,身上的衣服還皺皺巴巴的。
她張著嘴愣了一瞬,然後趕緊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是怎麼了?大隊長不是去縣城開會了麼?怎麼弄成這個樣子?”急急忙忙的去扶柳光耀。
事情經過他也不清楚,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柳東睿催她:“這裡我和建華就夠了,不用你扶,你先趕緊去叫赤腳醫生過來,就叫到咱們家,其它的事兒以後再說。”
柳建華腮幫子鼓起,能看出來心裡正難受,他說:“穀雨,麻煩你了,我爹舊病複發,不敢讓我娘知道,隻好先在你家呆一會兒。”
林穀雨聞言就撒手,交代說:“那你倆下扶大隊長去東屋炕上吧,我燒了炕,讓大隊長躺那歇會兒。”
說完拔腿往赤腳醫生家裡跑,還在天還沒完全黑,轉了兩個路口就到了。
赤腳醫生正在院子裡拾掇曬乾的草藥,見她滿頭大汗的跑過來,忙問她怎麼了。
林穀雨喘著粗氣,讓他趕緊收拾藥箱,“多拿點止痛的藥,大隊長受傷了,腿可能動不了。”
她記得柳光耀是因為腿傷才退的伍,剛才到了門口他也沒現車,還得柳建華在旁邊扶著,又說是舊傷複發,她覺得十之八|九是腿上的毛病。
赤腳醫生收拾藥箱的動作頓了一下,急匆匆跑進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手上拿出了一個羊皮卷樣式的東西,又收拾了幾樣常用的藥材,就跟著林穀雨往她家趕。
赤腳醫生年紀也不小了,背著藥箱跑不快,林穀雨有點後悔,自己太過著急了,該騎著自行車來的。
到了家,屋子裡已經點了燈,柳東睿在燒水,就看見柳光耀抱著腿蜷縮躺在炕上,咬著牙一聲不吭,頭上的汗水卻一滴一滴的往下掉,柳建華站在旁邊急得團團轉。
看來情況還真的挺嚴重。
赤腳醫生趕緊上去摸了一下脈,又在柳光耀的右腿上按了一圈,歎息了一聲,他邊解那個羊皮卷,邊對柳光耀說:“得紮針了,你忍一忍,可能會比較疼,你這腿,這回傷的可不輕,不紮針的話搞不好這輩子就得在床上過了。”
柳光耀抬起頭,瞧見是他,一字一句的說:“儘-管-動-手-吧,這-點-疼,老-子-還-能-忍。”
赤腳醫生哼笑一聲:“脾氣還是這麼倔。這裡連個麻藥都沒有,你也隻能忍著,不過我可告訴你,要是中間你亂動一下,針錯了位,你這個大隊長就不用當了,隻能回家歇著了。”
聽這語氣,兩個人好像認識?怎麼平時沒見過兩個人有什麼交流?柳穀雨心裡好奇的想。
柳建華也很奇怪,他從來不知道自己爹跟赤腳醫生熟悉。
柳東睿則是回頭看著趙大海,眼神充滿探索的意味,一點不吭。
赤腳醫生看屋裡其它三個人都盯著他看,罵了一句:“愣著乾嘛?”他指了下柳東睿和柳建華,說:“你倆力氣大,過來按著他,一個抱著上半身,一個按著雙腿,千萬不能讓他動,一下都不行。”
柳東睿和柳建華忙照做。
林穀雨才看見那羊皮卷裡放著的原來是一套銀針,長長短短得有好幾十根,她心裡咯噔一下,難不成還真是個高手?隻看這套針不像是一般人能有的。
隻見那赤腳醫生趙大海飛快的往柳光耀腿上下針,神情專注,眼睛一眨不眨,柳光耀雙拳緊握,額頭上的汗滴到眼皮上,他卻能忍著一下都不動,慢慢的,他原本皺成一團的眉頭漸漸鬆開,額頭上的皺紋漸漸回歸原位,好像疼痛一下子得到了緩解,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好像睡著了一樣。
要說趙大海僅僅是個赤腳醫生,打死她都不信,這一手漂亮的針灸,擱後代怎麼也是個專家級彆的,難怪當時給黃英把脈那麼準呢。
趙大海觀察了柳光耀好一會兒,這才站起身,雖然燈光昏暗,她還是看到趙大海額頭上閃著一層銀光,可見耗費了不少心神,隻見他毫不在意,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吩咐道:“家裡有藥罐子嗎?還要熬一點藥給他泡泡腳,熱水不要停,一會兒他醒了先用熱毛巾給他敷膝蓋。”
林穀雨現在跟看大神一樣看著趙大海,讓準備啥準備啥。
約莫過了二十分鐘,柳光耀緩緩睜開了眼睛,銀針剛拔掉,柳建華正在跟他敷膝蓋,柳光耀撐著炕坐了起來,自己接過了熱毛巾,咳了一聲,說:“一點舊傷,沒事了,你們彆擔心。”嗓音嘶啞,中氣不足。
林穀雨可不信他沒事,趙大海還在給他熬藥,陳年舊疾複發要是能治好,早就好了,她倒了一碗水遞給柳光耀。
柳建華低著頭,看不清表情,聲音低沉問:“爹,這裡也沒外人,你去開會到底發生什麼了?你跟我們說說。”
柳光耀喝了半碗水,盯著碗看了半天,才歎了口氣說:“我活了大半輩子都沒有辦法,跟你們說了又能怎麼樣?”
“誰說沒有用?!我是您兒子,您得跟我說說到底是誰打的您吧?下這麼狠的心,我跟他沒完!”柳建華抬起頭吼道。
柳光耀去裡麵開會,他無事可做騎著自行車在縣城裡溜達,到中午了,會議室裡有人陸陸續續的出來,但還是不見他爹的影子,柳建華就有點著急了,他下午哪也沒去,就坐在院子裡眼睛緊盯著二樓的那間屋子,柳光耀自從早上進去之後就再沒出來過,連個廁所都沒上,柳建華覺得很不正常。
煎熬到傍晚,才看見他爹柳光耀步履蹣跚的從會議室裡走出來,柳光耀身邊還有幾個人,跟他情況差不多,下樓梯的時候拽著木扶手才沒摔倒。
柳建華飛快跑過去蹲下身子背起柳光耀,問題還沒出口,就聽見他爹聲音很輕的說:“什麼都不要說,什麼都不要問,趕緊帶我回家。”柳建華到現在都不知道他爹今天經曆了什麼。回到村子了,他爹還是不願說,柳建華瞬間覺得自己很無能,他爹不告訴他肯定是因為覺得他還擔不了事。
柳東睿看見柳建華臉上難過的申請,淡淡的說:“您不說也可以,那我們來猜一猜。今天您去開的是三級乾部會,參加會議的就是縣裡領導、公社領導和各大隊的大隊長,現在這種時候,會上最有可能討論的就是征購糧了,咱們大隊今年一直沒有賣餘糧,您這傷估計······”
柳光耀放下手中的碗,擺手打斷他接下來的話,“你彆往下說了,我告訴你們就是。”
過了一會兒,他斟酌著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我曾經是個軍人,現在雖然退伍了也不能給軍人丟臉,我覺的自己做的沒錯,無論是刑訊逼供還是嘲笑打罵我都不怕,這腿是當年趴在雪地裡打鬼子落下的老毛病,沒什麼事,歇兩天就好了。”
柳建華恨恨的罵道:“王八蛋!”
林穀雨給換了一熱乎乎的毛巾,接著問:“屋子裡您這樣的多麼?”
柳光耀搖搖頭,也就五六個吧。剛開始還有不少堅持的,後來懼怕皮肉之苦就有不少人主動站出來“坦白”說隊裡偷藏了糧食,回去肯定交上,說完就順利過關了。
像他這樣一直沒有坦白的,就被揪了出來站到會場中心接受大家的辯論,他來的時候有了心理準備,隻低著頭彎著腰,擺出一副虛心受教的樣子,人家批判他就聽著。
無奈裡麵有一個火爆性子的,主持人批評一句他頂一句,說:“你們還講不講道理啊?一畝地不是八千就是一萬斤,也不怕把牛皮給吹炸了?把神仙給累垮了?俺們都沒收那麼多糧食根本沒餘糧你們讓俺們拿什麼去賣?”
那會議的主持人不知怎麼竟是個激進的小年輕,一聽他不服批評,倔犟的跟大家對峙,就嚷嚷著說他是fd派,是反對總路線,接下來十來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就從隔壁屋子衝了進來,不由分說,先來一頓拳打腳踢,現場立刻就混亂了起來,推推攘攘的不知怎麼就動上了手腳。柳光耀聽見有人大喊:“老少爺們兒,都彆動手啊,你們說多少就是多少,中不中?”可惜現場混亂成那樣,根本沒人聽。
後來縣武裝部部長帶了人過來,才算是把這才亂子給止住了,村裡來的些大隊長心裡有顧忌,多是防禦,主動攻擊的少,個個兒皮青臉腫的,身上還有彆的傷。
他身上雖然有舊傷,可身子骨還算康健,懂得護住關鍵的地方,隻是傷腿被幾個人又踩又踹,這才導致舊傷複發。
“我這算好的了,有一個嚴重的,躺在地上捂著肚子起不來,瞧著肋骨像是斷了。”
林穀雨聽他說完,背過身去,捂著臉默默流淚。
等柳光耀稍微恢複了點,就跟柳建華回家去了,臨走前還交代柳東睿和林穀雨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林穀雨還在低聲啜泣,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看的柳東睿心疼的要命,他一把將她攬進自己懷裡,大拇指輕輕擦著發紅的眼尾,輕聲說:“怎麼這麼愛哭呢?大隊長都說沒事了。”
林穀雨帶著哭腔,說:“你瞧見了吧,大隊長膝蓋上磨破了皮,又青又紫,手心被指甲掐的流血,他肯定沒完全說實話,現場肯定沒有他說的那麼輕鬆。”
柳東睿點點頭,他怎麼會沒看到呢?可他很能理解柳光耀這個老革|命的想法,再怎麼說,現在的新政府收複了故土,不讓人們再顛沛流離,它讓人們過上了安穩的生活,所以,哪怕是這種時候,柳光耀首先想的仍是要維護住集體的尊嚴。
三級會議之後沒幾天,中州市內刮起了一陣取消農村自留地和家庭副業的風,報紙上說農村的自留地和家庭副業是農村中的資本主義,必須被取消,這股風很快的就吹到了屏南縣,吹到了西陽公社。
柳光耀腿傷還沒好,柳文明就帶著兩個民兵挨家挨戶的通知,“老少爺們兒們,以後不能搞家庭副業了,趕緊把家裡的雞鴨鵝給宰殺了,一隻都不能留;還有自留地裡的蘿卜白菜,也要全都薅了,以後自留地了就歸集體了,由生產隊統一種菜,去食堂吃飯,以後家家戶戶都不許自己做飯,都聽見了沒?”
張小賴歪在院門上,插著腰吼:“沒聽見!俺家自留地裡蘿卜和白菜再有十天半個月就長成了,現在讓俺們都薅掉,你們不覺得可惜俺還舍不得呢,自留地是公家的要收上去俺管不著,可那白菜蘿卜種子都是俺自己個兒的,憑啥不讓長?”
“再說了,俺家自己院子裡養幾隻雞礙著誰了?吃的是俺自己的口糧,又沒占集體便宜,下的雞蛋俺們自己吃了,又沒賣出去彆人,頂多就是供銷社來收,可那也是國家允許的,哪裡就資本主義了?憑什麼不讓養?就算是天王老子也不能這麼不講理!誰要敢碰俺家的雞,老娘跟你們拚命!”
張小賴平常是個賴皮,最不愛講理的人就是她,社員們平時都不愛搭理她,可這一回人家說的頭頭是道,很有道理。
附和的社員非常的多,不但有家裡的主婦,很多男社員也很不理解,出言反對。
“對啊,小隊長,張小賴說的有理啊,憑啥俺們就不能自己養雞了?”
“俺們孤兒寡母的,掙不了多少公分,就指著家裡幾隻雞下雞蛋去供銷社買鹽、供孩子讀書,把雞都宰了俺們還咋過?”
“這人民公社也太過分了吧,把分給俺們的田地收上去不說,現在連邊角上的三分自留地還要收上去,說收就收,根本不把俺們當人看!”
新政府的政策在村子裡第一次遭遇了空前的抵抗,一群人把柳文明圍了一圈,就是不讓步。
柳文明擦擦臉上的冷汗,氣呼呼地說:“你們不樂意難道我就樂意了?我家裡養的雞難道不用殺?我家的自留地裡的白菜蘿卜難道不用拔?你們當是我願意來搞這些的?我是吃飽了撐的啊?!你們愛殺不殺,愛薅不薅,出了事有本事自己扛!”
說完轉身氣衝衝的走了。
這可把社員們給嚇了一跳,好家夥,脾氣大的都快趕上大隊長了,要不是手裡沒鞭子,他們都覺得柳文明就是大隊長了。
不過,大隊長最近怎麼不出來了呢?
柳文明發了一場脾氣,社員們抵抗的那麼激烈,至少今天是沒法再做工作了,他沒去大隊部,也沒回自己家,反而扭頭去了柳光耀家。
柳光耀如今是每天用草藥泡腳,每隔三天赤腳醫生過來給他針灸一次,王秀娥跟他過來大半輩子,後來還是知道了那天的事,惱的跟什麼是的,天天堵著門,就是不讓柳光耀去大隊部。
柳文明來的時候就看見王秀娥搬了個小板凳就坐在堂屋門口,在做棉鞋,看見柳文明來了,也隻是點點頭,說了一聲“來啦!”又埋頭不說話。
這都11月份了,就算有太陽,可院子裡也沒覺得多暖和,柳文明開口勸道:“秀嬸子,再生氣還是要顧忌自己的身體,外麵這麼涼,還是去屋子裡做吧。”
王秀娥頭也不抬,說:“我不覺得冷,進屋子看見了心裡煩,院子裡清淨,有事你儘管進去吧,在屋裡炕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