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勞動節過後沒幾天,許久沒有動靜的公社竟然又通知各大隊的大隊長和生產隊長去開會,而且還是夏收動員會。
聽著縣裡農業局的乾事在上麵拿著文件照本宣科,說什麼“人民公社水長流,久旱不雨不發愁”,柳光耀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低著頭閉著眼睛,權當是來休息的。
這種可笑的情況他如今連嘲笑都懶得給。
誰料到那個小乾事說著說著竟然直接點了他的名字。
“柳河大隊的柳隊長,你們大隊今年夏收情況怎麼樣?預計畝產能有幾千斤?”
李開路緊張的看著柳光耀,就怕從他嘴裡說出來一個離譜的數字;吳二有整日被饑餓折磨的沒什麼精神,肚子裡又一直咕咕叫,剛才也沒有認真聽,還是聽到‘柳河大隊’四個字才抬頭朝會議室前排的小乾事看了一眼。
就見那個年輕的乾事正盯著旁邊的柳光耀看呢,大有他不回答問題就不往下繼續的架勢。
柳光耀如今有點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意思,麵無表情的說:“今年夏收?我們大隊今年夏收沒什麼莊稼成熟,畝產大概就是零了。”
這話一出,在座的各位大隊長、生產隊長,甚至連王明德都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他可真敢說。雖然西陽公社幾乎所有的大隊都有拋荒的,但這麼明目張膽的說出來的還真沒有,王明德當然也沒有報上去。
小乾事擰眉不滿的看著柳光耀:“我知道你當過兵,那就更應該擁護黨用戶國家的政策,怎麼你們大隊去年一整年的征購糧任務都沒有完成?今年還大言不慚的說畝產是零。我代表組織要嚴肅的警告你,不要欺騙組織,不要辜負組織對你們的信任,否則一旦被查出來你們大隊隱瞞真實產量,那後果可不是你們能承擔的。”
柳光耀坐直了身子,正顏厲色道:“主席同誌講過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請這位縣裡來的同誌睜開眼睛先看一看在座各位臉上的菜色,再去田地裡村莊裡走一走看一看,然後咱們再來討論到底是你們工作不夠實事求是,還是我們大隊大言不慚。”
“你!我宣讀的是省政府新下發的文件,人民公社不怕千難萬難,怎麼一個小小的旱災就把你們給難為住了,隻能說你們大隊搞大y進不積極,沒有用儘全力。”
柳光耀“啪”的一下拍桌子站了起來,聲色俱厲:“嗬,小旱災?從去年六月份到今年的四月份,三百多天,總共就下了兩場小雪,播下去的種子因為沒有水發不了芽,水塘乾枯了,河裡的水也沒有了,社員們喝水都成了困難,這就是你說的人民公社水長流?你是個黨員,竟然在這裡講唯心主義,老子還要批判你呢!”
縣裡來的小乾事漲紅了臉,他是去年從城管公社到縣裡的,之前他甚至連個生產隊長都不是,隻是一個生產隊會計,之所以能爬的上去就是因為他特彆積極的放了很多個高產衛星,而且這段時間走到哪裡都是彆人捧著他,聽說西陽公社有一個大隊是個硬骨頭,一直抵抗大y進,他就自告奮勇的來了,卻沒想到他才說了幾句,就被柳河大隊這個硬骨頭大隊長給頂了回來。
關鍵這個柳隊長還不是個大字不識的,他竟然用主席語錄把他給頂了回來,小乾事張了張嘴無話可說,氣的一把甩開手中的文件,冷哼一聲,“這就是你們西陽公社選出來的大隊長的思想態度?對待上級交代的工作屢次不完成不說,到現在竟然還認識不到自己的錯誤,哼——看來我是指導不了你們公社的工作了!今年大y進的任務完不成你們自己看著辦!”
現場一片靜默。
小乾事等了一會兒,還沒有人給他遞台階下,怒氣衝衝的摔門走了。
公社農業部長韓長福用胳膊肘搗了下閉目不語的公社書記王明德,“書記,鬨成這樣,咱真不管啊?那小乾事回去添油加醋說一通咱們可落不了什麼好果子吃。”
王明德掀開眼皮瞅了他一眼,反問:“怎麼管?柳光耀說的不是實話?那句話難道主席沒有說過?難道這一年多不是一直旱著?”
韓長福:“······是實話,主席當然說過,是旱了很久。”
王明德:“那不就得了!這一年多這地界兒餓死了多少老百姓彆人不知道,你難道還不清楚?今年還不死心搞那勞什子高產衛星,老百姓不反了才怪,到時候你們扛得住?”
官逼民反啊·······,那他肯定扛不住啊,擱誰誰也扛不住的好吧!
“那咱們就不管了?上麵的說啥就隻是聽著?那這上麵的領導還能真看著咱們這麼不乾事兒?”
王明德繼續閉上眼睛,嘟囔一句:“我現在就希望趕緊把我給擼下去回家種田得了,太亂了。”早就沒有好果子吃了。
***
從公社開完會回來,柳文明、李開路、吳二有三個還膽戰心驚著呢,誰也沒想到大隊長會直接跟縣裡來的乾事杠上,還把人家給懟跑了。
柳文明小心翼翼的問了一句:“光耀叔,今天這······不會出啥事吧?可彆讓他們再把你給批|鬥了。”
柳光耀滿不在乎:“什麼批|鬥不批|鬥的,我不怕,大不了不就是下放去五七農場勞動嘛,在隊裡是乾活,到了那裡還不是乾活?我當初既然答應了你們不會讓一個社員餓死,那就管不了這麼多了,咱們大隊是絕對不能再跟著瞎胡鬨的,咱們先彆管這任務那任務,多種點紅薯保住社員們的命才最重要。”
“而且,我相信組織上並沒有忘記我們,這次大旱災不可能隻有我們這有,隔壁的省市肯定也遭了罪,中央總有一天能看到我們的苦難的。”
柳文明苦笑,現在想往外寫封信都難,去縣城開了介紹信還要問東問西,這一天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
林穀雨對這些全不知道,因為她此刻正在縣城,具體來說就是從縣醫院去黑市的路上。
前兩天終於讓她想到了一個能去縣城的好主意——現在村子裡好多人不得了大脖子病大肚子病,不少年輕的婦女絕了經嘛,明麵上沒人敢說實話,但私底下人人都知道這是餓的太狠了,但就是因為明麵上沒人敢說實話,她才能打著去縣醫院找醫生問問的幌子成功開到一封去縣城的介紹信。
裝模作樣的去縣醫院找了個婦科大夫谘詢了一下,臨了又從那邊要了一本女性衛生教育的畫冊,這才從縣醫院出來,然後她就直奔黑市而去。
林穀雨按照柳東方說的黑市的位置,現在周圍的兩條街上轉悠了一圈,勘探了一下敵情,順便去公共廁所給自己做了個偽裝,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麵無血色、臉色蠟黃,頭上和半邊臉被一塊老土頭巾蓋住的中年婦女。
她拎著一個提籃,故意露出來一點白菜葉子,然後就在黑市那個小巷子裡來回走了兩圈,就見對麵一個大媽盯著她的提籃目不轉睛。
“你這大白菜怎麼賣?”那大媽走進低聲問了一句。
“看你要多少了,”錯過深的時候林穀雨輕輕的回複,“白菜,蘿卜,紅薯、土豆、糧食我都有,要的多可以便宜,隻要白菜五毛錢一斤。”
那大媽倒抽了一口冷氣,“糧食你也有?”
林穀雨眨了下眼睛。
“走走走,咱們去外麵說,比這裡安全。”
林穀雨警戒心還是很強的,“去哪裡?那些東西可不在我這籃子裡,就兩片菜葉子。”我外麵還有人呢,可不是單槍匹馬來的,而且籃子裡就幾顆白菜葉子,說是門市部門口撿的都可以。
那大媽捂著嘴小聲說:“火電廠家屬院,去不去?我能給你介紹生意,你就不用在這擔驚受怕的了,但是你得給我們便宜點才行。”
林穀雨心裡一動,當然要去啊,她可不想在黑市蹲一天,能找個渠道批量賣出去價格便宜點沒問題,林穀雨點點頭,說去。
不過就算去火電廠家屬院林穀雨也不打算散賣,那樣太耗時間,時間一長中間就容易出岔子,這年代可能個個兒都相當朝陽大媽,萬一走漏了風聲,再被哪個壞心眼的人舉報可就倒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