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夏雲姒第一次踏足冷宮了。
破舊的宮室、撲簌的灰塵, 卻地處這天地間最為恢宏的皇宮裡。
這等懸殊帶來的感覺十分奇異,仿佛走過那道宮門就步入了另一個世界。
整個冷宮裡,都有種詭異的寂靜。
其實也不是完全安靜無聲,某一道院牆後分明在不住地響著瘋癲的笑聲,可這笑聲就是襯得院落愈發淒清,連草葉落地的聲響都莫名變得更加清晰。
似乎連宮人都變得更安靜了些, 不論是冷宮中當差的還是從永信宮隨她前來的, 一個個都沒什麼話。
那迎出來的掌事宮女已有了些年紀, 麵容肅穆得像個木樁, 朝她福了福就引她往裡走,夏雲姒愣是走了好一段才想起與她搭話:“儀婕妤如何了?”
便聞“木樁”發出一聲有些唏噓的慨歎:“冷宮裡頭,無非都是那兩種樣子。”
鶯時好奇:“哪兩種樣子?”
那宮女道:“要麼瘋瘋癲癲, 要麼一言不發。”
夏雲姒不由心弦提起,直至宮女腳下一轉, 領她進了一方獨院,她才略鬆了些心。
這獨院瞧著比外頭要好不少, 看來至少不會是已“瘋瘋癲癲”了。
院子不大,正屋上著重鎖,那領路的宮女上前去將鎖打開, 便退到了一旁候命。
夏雲姒信手推門, 吱呀一聲, 又是塵土撲簌而下。
接著,外頭的陽光照進昏暗的屋中,視線穿過汙濁的空氣, 她漸漸看到屋中之人就坐在牆邊的羅漢椅上。
屋中之人緩了緩視線,便也慢慢認清了她,隨之而來地便是一聲笑:“倒沒想到,頭一個來的,竟是我們窈妃娘娘。”
夏雲姒不語,示意宮人留在外頭,徑自提步邁過門檻。
對方又說:“但我料到了,你會來。”
說著徑自提壺,倒了一杯茶,卻並不遞給她,而是送到了自己口邊:“這裡頭有致人神誌昏聵的藥,臣妾就不請娘娘喝了。”
夏雲姒反手闔上門,瞧一瞧她:“皇上賜的?”
儀婕妤含著笑搖頭:“皇上豈會費這樣的心思,是有人買通了宮人,給我送來的。不過這些年我接觸這樣東西的次數也多,一聞就聞出來了。”
她話中含著飽經滄桑的蒼老感,與這全然尚未老去的容顏放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
夏雲姒問她:“是誰?”
“我不知道。”她輕笑著聳了下肩頭,望著她的眼眸隨之變得更加意味深長,“我知道,你是來探究‘是誰’的——你想知道我背後還有誰。”
夏雲姒不做掩飾地點頭:“是。”
儀婕妤說:“可我不會告訴你的。”
夏雲姒下頜微抬:“為什麼?她支使你做的這些事,已然害死你了。”
“她害死了我?不。”儀婕妤笑出聲來,聲音有些鬼魅般的妖異,“我幫她做這些事,換來了我想要的,我們是公平買賣。至於今日敗給了你,那是我計不如你,與旁人有什麼乾係。”
她倒想得很開。
夏雲姒不由神情複雜了些,打量著她。她抿著那毀人神誌的香茶,頓一頓聲,複又一哂:“再說,我若是恨她,就更不會告訴你了。”
夏雲姒輕蹙起眉,儀婕妤笑音愈顯輕飄:“——兩個我恨的人碰在一起,我為什麼要幫其中一方?看著你們狗咬狗,豈不更加暢快?”
夏雲姒置若罔聞,直言發問:“可是順妃麼?”
儀婕妤笑容一成不變地看著她。
她續道:“你早年投靠過貴妃,貴妃沒了,你便倒向昭妃。昭妃一朝失勢,你又投靠順妃——她竟還肯要你?你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是她的人,這麼多年都是在幫她辦事。”
儀婕妤隻自顧自地繼續抿茶:“那你弄死她好了。”
這句話令夏雲姒一噎。
她本已想得十拿九穩,這句並無否認的話卻反令她倏爾辨不清真假——若儀婕妤意在混淆視聽,那便已是成功了。
“其實你這樣鬥來鬥去,究竟有什麼意思呢?”儀婕妤眼中的玩味越來越深,“你想為你姐姐報仇,可這仇,你報得明白麼?”
夏雲姒見問不出什麼便欲離開,不欲與她耽擱工夫。聽到此言,腳下倒又頓了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左右不了我。”
“我知道。”儀婕妤輕聳肩頭,“可你是個聰明人,何苦自欺欺人——宮中之事皇上但凡想查,哪有查不明白的?左不過他不想查罷了。那你鬥得過昭妃、鬥得過我,又有什麼用?遲早會碰上你鬥不過的人,到時連皇上都不肯站出來為你主持公道,你又能走多遠?”
夏雲姒呼吸微摒。
儀婕妤語重心長:“所以啊……我勸你收收心吧。一筆爛賬算不清楚就不要再去算,得過且過的,日子便也過下來了。你瞧瞧我,這麼多年不也挺好?真到了沒法得過且過的這一天,我也就認了。”
夏雲姒不禁又看了看她。
她忽而覺得自己全然不懂這儀婕妤的想法,又忽而分外清楚儀婕妤這樣的人,大概才是宮裡大多數人的樣子。
像她這樣滿懷鬥誌、亦或像和昭容那樣運氣奇佳的到底都太少了。絕大多數人身處這樣連命都不由自己做主的地方,大約都和儀婕妤心思差不多。
得寵便高興、失寵也還要過日子。會為了身份地位狠下心去鬥,但一朝間清楚地知道自己鬥不贏了,便也算了。既犯不著去咬所謂的“同謀”陪葬,也沒心思幫一幫所謂的受害一方。
左不過都是被這華貴而又殘酷的日子打趴下了的人。
喪心病狂的算計背後藏著的是心力交瘁的麻木,事不關己的怠惰之下,更或深或淺地寫著心如死灰。
彼時夏雲姒看著她,隻覺她或許早已是一具沒有心神的枯骨了,所以那令人神誌昏聵的藥她也不怕,她什麼都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