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二人平靜的神色之下皆有唯對方才懂的敵意迸發。
賢妃在旁淡道:“德妃姐姐想得周全,但皇長子恐怕不願離開宸妃妹妹吧。”
德妃喟歎搖頭:“當下卻不是能隻依著性子來的時候。再者六皇子的事來得猝不及防,誰也不知是哪裡出的錯,萬一下一次險情惹到皇長子身上可怎麼好?佳惠皇後在天之靈可還瞧著。”
“佳惠皇後在天之靈”被搬出來,誰都要緊兩分心弦。賢妃就隻得訕訕閉了口,看向夏雲姒, 而夏雲姒看向皇帝。
他隻看著她, 又是坐在床邊, 旁人誰也瞧不清他的神情, 但她看得清楚。在德妃的一字一頓間,他眼底已一分分冷了下來,變得一片淡漠, 一如她所期待的那般。
帝王的信任啊,便是這樣不堪一擊。
一點點子虛烏有的指摘就足以在他心底埋下一顆懷疑的種子。種子一旦生根發芽, 多年的信任就這麼不知不覺地瓦解了,德妃多年來的好名聲更不值一提。
她便令眼底的情緒更加溫柔了, 凝視著他,一分分透給他委屈與不安。麵上又強撐著一份隱忍,平平靜靜地開口道:“德妃姐姐說的……也不無道理。”
而方才她還在不無生硬地反駁說皇長子的事不勞德妃操心。眼下的這句話聽來, 多像她已無力應付這樣的步步緊逼。
夏雲姒隻覺手被他攥得一緊, 接著, 他看向德妃:“那德妃覺得,讓何人照顧皇長子最好?”
他的話沒什麼情緒,在此時此刻將“喜怒不形於色”詮釋得淋漓儘致。
宸妃側眸看去, 德妃似是凝神認真想了想,繼而福身:“皇長子身份貴重,不是誰都有資格撫養的,臣妾覺得不妨先交給太後,祖孫間最是親近。”
夏雲姒眉心不著痕跡地微微一跳。
德妃果然還是沉得住氣。
皇帝一言不發地打量著德妃:“太後?”
“長樂宮倒是個好去處。”夏雲姒輕輕開口,將他的視線拉了回來。
頓了一頓,她疲憊的聲音聽上去輕若蚊蠅:“隻是……太後自五皇子夭折後,身子便大不如前,一年裡總有三四個月病著。寧沅縱使懂事也總歸還是小孩子,恐怕難免讓太後操心。”
她說著長聲歎息:“寧沂之事也請皇上暫不要告訴太後,太後怕是受不得這樣的刺激。”
德妃沒有反駁她的話,緊跟著改換棋路:“宸妃妹妹的顧慮也不無道理,那勞煩太妃便是,太妃們多是喜歡孩子陪伴的。譬如先帝的宣太妃、成太妃,都生養過,現下身子也還康健,想必能照顧好皇長子。”
夏雲姒闔上了眼,麵無表情,輕垂的眼睫舒下一片無力。
她隻輕聲道:“臣妾聽皇上的。”
縱使他貫會粉飾太平、息事寧人,此時也不會忍心讓她難過。
他當然不會忍心,在他眼裡,她在他解釋過後便已知道這是安排好的一個局,依舊在一夜之後熬成了這樣心力交瘁的模樣,一是因他與寧沅最初一起騙了她、讓她好生受了場驚;二便是因她這一夜都在翻來覆去地想若這一切都是真的該如何是好。
他知她記掛孩子,又愧疚於自己瞞了她,如何還會在此時將孩子帶離她身邊?
她閉著眼睛靜靜等著,不過多時就聽他說:“寧沅正驚魂未定,不好此時再讓他經什麼波折。此事再議吧。”
德妃剛要開口,他就又續言:“你們也先都回去,讓宸妃好好歇一歇。”
滿屋宮嬪對望一眼,都隻得施禮告退。夏雲姒淡看著她們如潮水般向殿門口退去方才還處處是人的寢殿轉瞬歸於平靜,長聲籲了口氣。
皇帝伸手捋過她的鬢發,眼中儘是憐愛:“還是讓你心神不寧了。若早知如此,朕必不答應寧沅的主意。”
她抿著笑,搖一搖頭:“這種事確是出不得錯,否則臣妾與孩子們都更危險,皇上是為臣妾好,臣妾明白。”
他不做多言,歎一口氣:“隻是德妃……”
話語到此頓住,她看得出,他眼中有些掙紮。
德妃到底賢名遠播,又是頭一個跟了他的,比佳惠皇後和他大婚都要早上一年。這麼多年下來二人縱使沒太多情分,也的的確確繞不過去那一句“相伴多年”,眼下的情形他自不免讓他覺得意外又為難。
夏雲姒也並不催促什麼,反順著她,溫婉而道:“經了方才一道,臣妾愈發不覺得是德妃姐姐了,皇上莫要為難。”
他眉頭微鎖,看一看她:“為何?”
她說:“若按皇上所言,那背後慫恿寧沅戕害手足之人是想一舉兩得——一邊是要除掉寧沂,一邊又想將寧沅攬到自己手中,那此時便是最好的機會。”說著語中一頓,“德妃姐姐方才卻全無自己撫養寧沅的意思,隻提及了太後與太妃。可不論太後還是太妃,年紀都不輕了,現在或能撫養寧沅些時候,可待得事情過去、臣妾的精神好起來,總還要將寧沅送回來才是。”
“所以臣妾覺得……德妃姐姐適才所言,該是真心為寧沅打算的,咱們縱使心有提防也不必草木皆兵,不能冤枉了姐姐。”
話是為德妃說的,但一句“咱們”卻在不經意間劃出了遠近親疏。
說罷她就又那樣柔柔和和地凝視著他,想象著他所喜歡的賢妻模樣,儘量符合那副模樣。
他沉吟了半晌,倒未與她說什麼,隻道:“朕再想想。你好好歇一歇,朕就在旁邊的廂房看折子,你若有事隨時差人過來喊朕。”
她的神情就羞赧起來,帶起些許打趣的意味:“寧沂又不是真的出了閃失,皇上不必這樣擔心臣妾。”
他被她帶得也露了些笑,俯首在她額上一吻:“你好好的。”
夏雲姒點點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一直目送著他離開。
直至他的身影徹底在殿門外消失了,她才收起那副含情脈脈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