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樹影憧憧,薄暮的夕陽穿進叢林,映亮一條金紅色的溪澗。
目光所及之處,濃蔭夾道,無儘雲海翻騰在身邊腳下。豎耳細聽,也隻能聽見氣若遊絲的蟲鳴,和偶爾才有的幾道野獸嘶吼,來自遠處已經陷入夜色的密林。
此處儼然是一座人跡罕至的山峰。
詭異的是,如此深幽的位置竟也蓋著一座房屋。
稱它為房屋實在是很給麵子,這建築充其量就是個茅草棚,不知道主人有多不講究,蓋得很有些放蕩不羈:饑荒的細木頭杆子精疲力竭地撐著一頭淩亂的稻草,歪斜的站姿仿佛下一秒就要給人下跪磕頭,又低又矮的籬笆紮得稀稀拉拉,野雞不用撲騰翅膀就能從縫隙鑽進去,院子當中隨心所欲擱了張奇醜無比的木頭桌,結合桌上橫七豎八的砧板菜刀和半米外糊得倒人胃口的灶台來看,應當是做廚房和餐廳來用。而此時,茅草棚漏風的竹門大敞著,借著昏暗的光線,能看到裡頭架了張床,床頭蹲著一匹鹿、一頭黃鼠狼和一隻野狗。
這奇葩的組合齊聚一堂,卻並不撕打,院外偶爾也出沒其他動物,都聚精會神地在捕捉棚裡上氣不接下氣的人聲。
下一秒,遠處的樹葉忽然沙沙作響。
那點微弱的動靜在野獸聽來卻不啻於天敵的咆哮,柵欄外探頭縮腦的動物們霎時間炸著毛轟然散開,不過轉瞬,一道清瘦的身影就夾裹著濃鬱的血腥味劈開暮色。
來人個頭不算太高,半長的亂發隻用布條鬆散地攏在腦後,他穿一身補丁疊補丁的道袍,挽起的袖子下伸出形銷骨立的胳膊,皮膚蒼白得不見血色,形象十分瘦弱,宛如餓了三天,即刻要從橋洞啟程往過街隧道要飯的乞丐。
然而他那看似羸弱的手掌中,卻正拎著一頭體型快趕上棕熊大的野豬。
野豬喉嚨被又準又狠地劃開,血跡長長拖了一路,死得獠牙大張,凶相畢露。入夜的山風拂來,吹起獵人蓬亂的頭發,他抬手不耐煩地攏了一把,露出半張沾染血跡卻又難掩俊秀的麵孔來。
衛西提著今天的獵物回來,眼睛一瞥就知道屋裡是什麼狀況。他皺著眉頭踹了腳柵欄門,茅草棚裡的講經頓時停下,片刻後,衛得道蒼老的聲音從裡麵飄出來:“徒弟?”
衛西將野豬丟到灶前:“你又把什麼東西放進來了?”
屋裡聽經的三隻動物立馬乖覺地退了出來,臨走前那匹雄鹿很懂看人臉色地朝衛西點了點頭,黃鼠狼和野狗對上衛西的視線,屁股一夾拔腿就跑。
衛西進屋洗臉,衛得道穿著一身比他還破的袍子,躺在床上四仰八叉地歎氣:“師弟師妹都被你嚇跑了。”
衛西沒搭理他,洗完臉找了把剪刀剪頭,他剪頭發的技術鬼斧神工,轉眼就將自己的腦袋修了個坑坑窪窪。
衛得道嘻嘻一笑,雙手摸索到桌上,給他倒了杯冷茶:“累了吧?喝茶,喝茶。”
衛西和他對視了一眼,衛得道雙眼睜得老大,毫無焦距地盯著虛空,毫無察覺。
這老頭是個瞎子。
以前應該是不瞎的,衛西聽衛得道吹噓自己行俠仗義的事跡聽得耳朵起繭,其中幾十年前帶著宗門弟子出山殺敵那一章,更是沒完沒了,反複提及。說到興起,還非要拉著衛西去看後院架子上掛的那一串人頭。人頭總不會是假的,一個瞎子怎麼上陣打仗呢?可見以前他並不瞎。
可衛西對他大部分故事的真實性也隻是將信將疑,好比他說自己的宗門在修行界赫赫有名,弟子成百上千,又說自己修為造詣高深,通天曉地。可這麼多年,衛得道一直居住在這處連獸窟都不如的茅草棚吃糠咽菜,赫赫有名的宗門仙山和成百成千的宗門弟子,衛西是一個也沒見過,這老頭說自己修為高深,怎麼現在還又瞎又老呢?
衛西一肚子嘲諷,卻懶得吐露,他不是愛說話的性子,實際上對其他事情也都興致缺缺。衛得道不支使他乾活的時候,他通常就在院子裡靜靜坐著發呆,肚子餓了,才出去隨便抓點東西果腹。
他跟這老道士的緣分也說來話長,衛得道說衛西是自己從前撿到的野鬼,一直精心嗬護,視如己出,在他開了靈智後,又將他收作關門弟子,這份恩情,可謂如山高海深,無以為報。前者衛西無從反駁,他跟這老道士活了不知多少年,有意識以來自己就是現在的模樣了,對於以前的事情,記憶也是支離破碎,難以梳理。不過後麵精心嗬護,視如己出這句顯然是屁話,衛得道成天到晚除了講經就是吃睡,要沒他每日當牛做馬,這老頭子至今還在挖草根吃呢。
衛得道又開始老調重彈。
“我太倉宗開宗立派上千年,在修行界德高望重,宗門弟子無數……你是我關門弟子,未來繼承衣缽,成為第六十二代掌門後,一定要以光大門楣為己任……”老頭說著又在床底掏來掏去,摸出個灰撲撲的布包,裡頭放滿了一片片一坨坨的銀塊。銀塊表麵已經發黑,片狀圓銀塊上應該是人像的雕刻鏽得一塌糊塗。衛得道分出元寶狀的銀塊放到一邊,又朝片狀的銀塊吹了口氣,舉到耳畔傾聽,“……也不知道仗打完後,外頭現在換了哪個皇帝坐江山。管他了,反正天下太平,銀子肯定能派上用場。這些錢可得收好,這都是咱們派出世後東山再起的關鍵……”
衛西放下杯子,起身就走。
“等等。”衛得道丟開大洋叫住他,“今晚吃什麼?”
衛西:“烤野豬腿。”
衛得道對夥食向來意見很多:“煮紅燒肉不行嗎?”
衛西答:“不行。”
衛得道抓住他,討好地塞紅包:“煮紅燒肉吧,烤豬腿不好消化,野豬當然要拿來紅燒。”
衛西拿起一看,才發現衛得道遞給自己的是他往常從不離身的玉佩,這玉佩通體瑩白,豐潤得像塊凝固的膏脂。衛西仿佛天性裡就知道這是個好寶貝,這也是那麼多年來唯一讓他覺得這老道士的過去或許不完全是信口開河的佐證,現在卻被這摳門老頭為吃一口紅燒肉隨隨便便送給自己。
他皺眉盯著這枚玉佩:“這不是你的掌門印?”
衛得道麵不改色:“你還真信啊?我吹牛逼的。”
衛西視線凝在他臉上,忽然意識到什麼:“你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