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誌明其實也很不確定,他當道士十多年了, 加上自家爹媽祖輩一起, 都是頭一遭碰上這樣奇妙的同行。
好像從認識太倉宗開始, 他的人生觀就總是在被刷新著。
衛西得到況誌明的回答, 卻立刻覺得自己手上的這本證書非常有用。
他態度如此慎重是有原因的,從下山到現在,設立太倉宗開始,他在逐漸的接觸中慢慢了解到了山外頭的世界, 真的比他原本想象的要難混很多。前後左右,處處規矩, 開個公司都要交稅要辦營業執照要給員工五險一金。團結義說了, 這些手續都是普通人白手起家必須感受的經曆,誰讓太倉宗沒有後台呢?
後台哇……
衛西得知之後認真思索過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後來才發現, 這不就是官方的支持麼。
好比野豬精那群舊日的口糧,如今不過頂了一個“國家保護動物”的名頭就不能隨便亂吃了,隨便抓捕還得罰款。
再比自家宗門, 因為證件不足,連加入一個道教協會都困難重重。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衛西開始還以為重振宗門有多容易呢,現在看看自家信眾的數量, 又對比過在場其他道長的宮觀, 也認清現實了,想名震天下且有得走呢。
於是仔細地將證書合攏後塞給二徒弟:“快收好, 彆弄丟了。”
剛才還在滿眼警惕地盯著冥差的二徒弟因為後續突如其來的神展開表情顯得非常複雜,沉默地把證書攤開看了一會兒後才收攏進手裡。
屋內的其他道長已然陷入了跟況誌明同樣的困境——什麼情況啊現在是。
便聽那邊繼續傳來了談話聲音。
團結義震驚地問師弟:“師弟,咱們師父這是當官兒了嗎?!”
朔宗:“……嗯。”
團結義:“我去,還是處長,官兒是不是挺大的?有編製嗎?”
朔宗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冥差插嘴道:“編製肯定有,隸屬我們本地城隍提司,這都是正規手續。”
團結義抓住重點:“有工資嗎?”
冥差道:“那肯定有哇,會發放到位的。”
“嘩!”團結義趕忙追問,“一個月多少啊?”
冥差:“我們提司裡正處級領導的話,不算獎金,月基本工資標準大概是八十萬……”
團結義被這個數字驚得瞪大眼睛,就聽冥差加上了後半句:“……冥寶吧。”
團結義:“……………………”
團結義平靜地哦了一聲,八十萬冥鈔有個卵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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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差明顯也對薪資標準心懷不滿,提到這個話題頗多感慨:“這幾年陽間的冥鈔越印越大,下頭通貨膨脹得厲害,衙門體製內的工資標準卻十多年沒變動過,這點錢能乾他個什麼哦。”
處級乾部都這樣,像他這樣的基層員工過得就更加艱難了,因此城隍土地司裡負責陽間勾魂的小勾魂使們大多都像他這樣會想辦法撈點外快。這次神仙宮玉道長做法請他來還魂就是外快的一種了,燒來的冥鈔不走公賬,就是他個鬼的灰色收入,其他同事也各有自己的方式撈錢,做的好的也能收入頗豐,不過那些路子多少有些不乾淨,就不是他能接觸到的了。
他這麼想著,一時又有些好奇:“衛處長,你們宗門給七百多口鬼提供的崗位,待遇是怎麼來的?”
衛西照實說了個數字,那冥差頓時露出了羨慕的表情:“陽間果然是市場經濟時代,進體製不如當個體啊。”
聽到這裡的在場道長們:“……”
團結義開玩笑道:“我們公司長期招聘的,冥差大人也有興趣來?”
他本來是說著玩的,誰知那冥差聽完之後竟然真的蠢蠢欲動,猶豫了一會兒才歎息道:“最近陽間好幾處大事故,我有些忙不過來,等年節後稍微空閒一點了,再帶幾個同僚去看看吧。辭職肯定是不現實,下頭國考競爭難度不比你們上麵小,都是很賣力才考到現在的崗位的。不過倘若能做兼職,我們掛靠一下也不是不行。”
這話題官商勾結,簡直充滿了腐敗。
聽完全程的道長們全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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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回魂的小女孩身體忽然彈動了一下,發出了貓叫一般的聲音,神仙宮的玉道長才猛然回神,上前查看。
小女孩懵懵懂懂的,明顯對自己這些天模糊的經曆難以消化,盯著病房裡這群穿著道袍的陌生人麵露恐懼。玉道長倒是早有準備,給她額頭貼上了一張符,確定她睡去後,就率領眾人離開了房間。
不過他的狀態比剛剛蘇醒的小女孩好不到哪兒去,表情在衛西帶來的衝擊下顯得很空白。
可憐他魂不守舍,罪魁禍首太倉宗卻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造成的傷害,唯一有些常識的二弟子也沒有安撫他們的意思,揣著那張被衛西慎重以待的證書徑自冷漠著。
不過一群特殊穿著的道士們出現在醫院裡的畫麵還是非常吸引人眼球的,走廊上的眾多家屬病患乃至醫護人員都投來了打量的視線。
衛西在眾多矚目裡狀態如常,見那冥差出來之後似乎想要離開,突然想起什麼,叫住了對方:“等等。”
冥差對他頗為客氣,立刻停下:“衛處長,怎麼了?”
衛西掏出張紙張,寫下了衛得道的生辰八字和名字,遞過去問:“你在下頭辦公時,可有見到這個八字的主人?”
一旁的況誌明問:“衛道長也要找魂魄麼?”
衛西點了點頭:“他消失了很久,不知道去了哪裡。”
況誌明問:“也是最近在京城消失的?是魂魄丟了麼?或許我們也可以幫著做法找回來。”
衛西搖了搖頭:“他陽壽到了,死在鳳陽,應該是去投胎了,我隻想看看他現在怎麼樣。”
這情況跟玉道長碰到的明顯不同啊,況誌明立刻覺得不太好辦了:“鳳陽離京城少說上千公裡,又是自然逝世,本地的城隍土地司恐怕……”
他話未說完,就見冥差毫無壓力地接下了那張輕飄飄的紙:“沒事沒事,陰曹司這些年借鑒了陽間的先進經驗,提倡各地方城隍之間信息共享公開透明,又剛做完鬼口普查,查個鬼而已嘛。”
況誌明:“……”
冥差說罷抬手變出了一本書,照著八字開始翻看,翻著翻著卻咦了一聲:“衛處長,您查的這個八字沒有留下記錄啊,是不是寫錯了。”
衛西沉默下來,對方的回答在他意料之中。
一旁的二徒弟此時靠近了兩步,無聲地站在了他的身邊,衛西回過神,也沒有解釋什麼,收回那張紙後想了想,又寫了另外一串八字:“那這個呢?他也死在鳳陽。”
這是被他超度掉的小倒黴蛋的八字,衛西自己被迫進了他的身體,卻不知道他被超度後現在是個什麼情況。
冥差這次終於查到了信息,看著書頁道:“咦?是我們京城本地的戶口對吧?上頭顯示他死後被鳳陽城隍司移交回我們本地衙門了,正在排隊投胎。他死得晚,估計有得排呢,不過最近剛剛提交了城隍司的地區省考申請,還挺上進。唉?他這報考後台怎麼顯示沒通過申請?學曆挺好的啊,我看看原因……”
半晌後他長長地哦了一聲:“死亡原因是自殺,估計就是這一條被卡住了,現在省考要求比較多,自殺的考生很難通過初選的,報考機會很渺茫了。怎麼衛處長您認識他?”
衛西嗯了一聲。
那冥差得到回答後,卻立刻露出個笑臉:“這樣啊,那我回去跟衙門裡提一下吧,看看能不能破例給他個報考機會。這人學曆挺出色的,刷下去太可惜了。”
反正也隻是給個報考機會而已,城隍司省考難度那麼高,個人能力太差早晚會被刷下去。
衛西不怎麼在意地點了點頭,這身體本也不是他想進來的,他並不覺得自己跟小倒黴蛋有什麼因果虧欠,不過如今小倒黴蛋的家人既都成了他太倉宗的門人,那順手幫上一把也沒什麼不可。
一人一鬼正說著,周圍關注著這邊一群道士的人裡終於有人憋不住了。
衛西聽到一聲冷哼,抬頭看去,就見前方大敞房門的病房裡,一個穿著病號服的中年男人正靠坐在病床上。
四目相對,那男人神情越發厭惡,眉頭深深地皺起著:“神經病!裝神弄鬼!”
衛西轉念一想,也意識到了對方的意思,沒開陰陽眼的普通人是看不見跟他交談的冥差的,因此看到的大概就是他一個人自言自語的畫麵,再加上他身邊這麼多的道士……
一旁的況誌明見衛西盯著那無故罵人的病號,想起他暴躁的脾氣,趕忙上前勸說:“衛道友,你彆朝心裡去,做咱們這一行,早晚要習慣的,不信的人永遠都不會信……”
話還沒說完,忽然聽到衛西身邊的冥差呀了一聲,舉起手上的名單對照起說話的那個中年男人,掏出鎖鏈道:“原來在這裡,巧了!”
況誌明:“……”
眾人:“……”
片刻之後,病房裡兵荒馬亂,醫護人員往來絡繹。
病房門外——
況誌明:“……”
眾人:“……”
被鎖在冥差鎖鏈上的中年病號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