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弟在冷風裡磨蹭了好久才上車,衛西見他穿得那麼少, 立刻將還在朝車裡灌風的車窗給關嚴實了——二徒弟的身體比較孱弱, 上次踢個頭盔腿疼了快有一個月, 真是個叫人操心的身板兒。
顧先生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掛斷後就是滿臉的喜形於色:“太好了,衛道長,寧天的人聯係我們說要派人一起過來。”
衛西對他提到的這個名字沒什麼印象,團結義倒是清楚得很:“師父啊, 你忘了?寧天就是朔宗先生他們的那個公司。”
又問顧先生:“我以前還以為寧天是專程做生意的,畢竟那麼有錢, 沒想到跟你們也經常有合作, 真是比我想象的還厲害。”
顧先生聞言不禁露出苦笑,經常合作,怎麼可能呢。
不過他剛入行得知對方私下的手段時也跟團結義一樣的驚訝。顧先生如今已是中年人, 經過組織多方篩選才有幸得到了現在的地位和工作,在此之前,他不過是個跟無數普通人沒有任何不同的小職員, 眼中看到的全是這個社會想讓他看到的一切。過去的寧天在他的概念裡,是全國有名的大集團, 是國家鼎力扶持的國民企業,是吃儘無數優惠政策傳承多代的曆史悠長的老字號。集團下的業務遍布各行各業, 網絡遊戲、電子產品、醫療製藥等等等等, 甚至在近些年國家投入大筆資金飛速發展的航天航空領域裡也能找到他們的身影。作為新科技產業的代言人,他們始終在公開且堅持地帶頭搞科研, 公司研發的各項技術更是獲獎無數,在當代科學界擁有著幾乎不容置喙的話語權。
聽起來很先進很社會主義吧?簡直可以說是科學的領軍帶頭人了,坊間甚至有不少流言猜測,這家公司私下裡應該是跟國家的科學研究院掛鉤的商業機構,也正是因此,才能得到那麼多普通企業想都不敢想的特殊待遇。
顧先生年輕時也是這麼想的,直到被選進了特殊班子,了解得深入後,才終於懂得這家公司所擁有的特權究竟從何而來。
那一刻他的科學夢破碎了,可身在其位,依然要努力維持普通民眾和整個社會的安穩。
其實說起來也沒什麼很難接受的,隻是從那以後寧天這家公司在他概念中的意義更加特殊了許多,他再從各個財經雜誌或是財經頻道上看到這家公司那些曾經跟自己私下合作,又搖身一變麵向公眾滿口經濟金融亦或者科學醫學名詞的商界精英,內心的感受也更加複雜了而已。
說句不好意思的,這種複雜的情緒裡還隱約帶著些許的崇拜。就好像不小心戳穿了一個泡沫,你發現身邊一個原本就很牛逼的人竟然還是工作之餘拯救世界的Superman。
不過後來顧先生也發現了,寧天的超人們跟他一廂情願想象出的有些不同。他們更加隱匿,隻跟最高層接觸,在挑選工作方麵要顯得挑剔許多,對拯救生命更加沒有他以為的那麼熱衷。一般除了波及麵甚廣的大災害,比如洪水旱災這種危害大片自然生態的活動之外,普通的小麻煩根本請不動他們,更彆提樂和市邪教祭人這種小型的犯罪活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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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守仁領著兩個同伴在電話掛斷後不久就匆匆趕到。
夏守仁此時的裝束有些不同,西裝革履,還披著正兒八經的大衣,腦袋上吹了個相當不錯的發型,顧先生一看他這樣就想起來了:“夏先生今天是要代表寧天參加節目的吧?”
他們台裡每周三晚上都會錄一起健康訪談活動,主題是向民眾宣傳健康有益的生活方式,之前聽台裡說這期會請到寧天的管理層來做嘉賓,原因是寧天兩個月前研發並推出的新型抗結核藥物剛剛獲了海外的醫學大獎。
夏守仁嗯了一聲,很有些火大。他是在節目彩排間隙忽然感覺的不對,上天台瞅了眼就發現星宿出了問題,不得不緊急停止錄製通知公司換人來接替自己。
媽的台詞都背好了,夏守仁心想。
一般這種訪談活動或者上雜誌封麵的機會都是公司內神獸們你爭我搶的香餑餑,畢竟上一次就能提高不少知名度,一不小心說不準還能圈中粉絲獲得香火,他要不是長得帥加上次跟著朔宗抓住青龍立了功,也不至於越過公司裡一群同僚獲得這個名額。
結果難得的機會就這麼拱手讓出,夏守仁來的路上氣得好幾次都想要不直接進娛樂圈當明星算了,尤其是在聽說了太倉宗新收的妖精們好幾個已經走紅的時候。
可惜他也有自己的驕傲,到底沒法過去自己心裡的那一關。
公司裡的其他瑞獸們也大多都是這樣的心態,作為信仰,大夥兒幾千上萬年都是這樣俯視著人間傲慢過來的,上訪談節目作為嘉賓被吹捧也就算了,專職賣藝為生討好觀眾?那還是算了算了。
夏守仁吐出一口濁氣,跟自家好友碰了個眼神,趁著衛西不注意的時候將弑神鞭交給對方,火大的情緒終究被擔憂給蓋過:“星宿再怎麼墮落也是天道承認的神靈,我勸你謹慎一些,小心天罰。”
朔宗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後背靠在車座裡,指腹緩慢地摩擦過弑神鞭表麵凹凸不平的紋路,若有所思的樣子:“這不重要,你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天罰還不重要?夏守仁愣了愣,看了眼他的樣子,半晌後似乎懂得了什麼,哦了一聲:“你是說這條鞭子?是啊想當初這鞭子還是創始元靈親手做的呢,聽說抽了冥海三條惡龍的龍筋才煉化而成。我剛才去你家裡請出它的時候時候被上麵的戾氣驚得心驚膽戰,果然不愧它上古時期留下的赫赫凶名。”
朔宗冷著臉:“誰在問你這個?”
難道弑神鞭也不夠重要嗎?夏守仁被他搞得很懵,又想了想:“哦,原來你說的是風伯和水師?他倆加在一起麻煩確實挺大,也非常可疑。你說這些星宿不是都已經隕落了嗎?怎麼現在忽然又出現,還有入魔之兆,裡頭怕是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內情。”
朔宗:“……”
朔宗目光漠然地看著他:“夏守仁,我沒有在跟你說這個,你那雙眼睛長在腦袋上是不是隻是擺設?”
夏守仁:“????”
朋友你在搞什麼?這難道還不是最重要的事嗎?
就見好友靠著椅背,忽然伸出一隻手,摸了摸自己掛在衣服外麵的一條吊墜。
那吊墜呈現紫金之色,外形古樸厚重,還帶有罕見的淡淡靈氣,夏守仁立刻認了出來:“哎?這不是被衛西拿走的那串黃帝的紫金鏈嗎?”
好友眼神總算和緩了些許,掀動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夏守仁下半句話已經在那之前趕到了:“哇,我就說,以你的個性怎麼可能會把這麼貴重的東西隨便送給彆人,這才多久啊,就給搶回來了,牛逼牛逼,看來衛西確實打不過你。”
朔宗:“……”
夏守仁:“?”
朔宗:“滾。”
夏守仁:“???”
這人怎麼回事?怎麼陰陽怪氣的,誇你牛逼還不行麼?而且你剛才到底是想跟我聊什麼重要的事情啊?把話說清楚再讓人滾蛋好不好。
一旁跟隨他一起來的畢方看著夏守仁被驅趕離開,同樣有些莫名,不過靠近打招呼的時候同樣看清楚了朔宗脖子上戴著的紫金鏈,由於不知道該說什麼,客氣客氣地也意思了一句:“朔宗先生,這是那條紫金鏈?”
被問到的對象視線瞥了他一下,口中嗯了一聲。
朔宗個性冷淡,地位又特殊,平常話不多,跟公司裡的瑞獸們關係都沒有保持得很親密。畢方平常就有點畏懼他,打過招呼後立刻點點頭就打算離開了。
此時背後卻忽然傳來對方的聲音:“衛西送給我的。”
畢方:“???”
他回過頭,對方已經把車窗關上看不到麵孔,留下他懵逼地站在原地——你告訴我這個乾嘛?我沒想問你啊。
畢方回到夏守仁車上,便見脫掉了大衣的夏守仁撐著方向盤滿臉的百思不得其解:“你說他這是怎麼了?”
畢方:“誰?什麼怎麼了?”
夏守仁看了他一眼,遲疑片刻,想到朔宗在公司裡的地位,還是不決定直接將對方搬出來說嘴,換了個方式詢問:“畢方,我問你啊。”
畢方:“啊?”
夏守仁磨得腦仁兒疼:“是這樣,假如你有個朋友,最近突然非常暴躁易怒,捉摸不透,還總是做一些莫名其妙跟個性完全不符合的事情,你說這會是因為什麼?”
畢方猜測道:“會不會是因為生病了?”
夏守仁離開擺手:“不可能不可能,他那麼強悍,天塌下來也不可能生病的。其實他症狀也沒有那麼嚴重,隻是我突然覺得他對我變得很嚴苛,一點也不珍視我們之間的友情。”
畢方聽得嘿嘿一笑,抬手捋了自己的頭發一把:“友情不重要,那肯定是談戀愛了唄,談戀愛的人要什麼友情。”
夏守仁:“哈哈哈哈哈哈!!!!”
畢方:“?”
夏守仁一邊爆笑一邊啟動車子:“你真幽默,我懂了,看來他真的是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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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和是個大都市,這個大都市此時正一片陰雨。
好在這裡下的不是大雨,隻是細如發絲般的小雨,倒不至於引發青龍出世那種具有破壞力的水災。
一個下了夜班的白領走出市中心的寫字樓,一腳踏進潮濕的街道,他看了眼黑沉沉的天色,撐開雨傘罩在頭頂,咒罵了一句:“煩死了,一下就連下半個月多月,天天出門要帶傘,也不知道這雨什麼時候能停。”
他的同伴,一個眉清目秀的年輕姑娘口中附和了幾聲,倆人目光掃到路兩旁市政府張貼的清晰的“抵製邪教”的橫幅,又你一眼我一語地閒聊起了最近的新聞。一邊聊,一邊抓緊朝著末班車還沒到的地鐵口跑去。
前些日子發生的邪教獻祭活動雖然駭人,但似乎並沒有給普通人的生活增添多少困擾,大家還是按部就班地在過著自己的生活。
衛西目光追隨著他們的背影,從他們身上隱約感受到了人類社會和人類本身那奇妙的秩序。
一旁的顧先生歎了口氣:“你說真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樂和根本就不缺水,市民天天打傘才能出門,戊化乾旱乾得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偏偏好幾個月看不見一滴雨。”
他說到這裡,便被迎麵而來的冷風吹中了滿臉的濕潤,凍得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衛西裹緊外套站在二徒弟身邊,半點不受影響,二徒弟手上撐著的黑傘又寬又大,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雨落在上頭都沒有發出聲音,傘內的空間更是神奇得漏不進半點風雨。
夏守仁撐著傘在後頭跟畢方吐槽:“靠,這人真是年紀越大越矯情,當初去入海市那麼淋也沒見他說什麼啊,現在一點毛毛雨而已,至於把五行結界傘這種法器給祭出來嗎?這玩意兒放在過去是拿來擋天雷過雷劫的好不好。”
畢方內心卻隻有一個感慨——拿五行結界傘這種放到過去的修行界裡也得人人爭羨的寶貝來擋雨,朔宗先生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有錢……
朔宗卻半點不關注他們的看法,此時注意到的隻有地鐵站前方一塊安裝了電視設備廣告牌。
電視裡播放的正是樂和市當地的新聞,新聞主持人語速快而清晰——“本市經濟文明創建已經頗見成效,為了保護文創環境,市政各個部門聯合工作,已經登記了城區周邊十餘處危房建築,這些建築年代久遠,門窗緊閉,至少空置了幾十年未曾使用……”
畫麵一轉,鏡頭拍攝到了主持人所說的那些危房,它們錯落在現代化的房屋之中,從製式和麵積上隱約可以看出些許舊時的風光,但外牆和簷瓦在天長日久的風吹雨淋又無人修葺的窘境下,此時已經透露出了被時光遺忘的深深悲涼。
徒弟那件薄薄的黑色外套似乎格外的暖和些,雖然傘裡不太冷,衛西還是順從心意地將自己的手踹進了徒弟的口袋裡。徒弟似乎在想些什麼,被他的這個動作喚回神,低頭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將傘換了隻胳膊,靠近的那隻手也縮回兜裡,在看不見的空間中攏住他的手。
衛西抓住他的手指,然後把自己的手指給塞進對方指間,看了眼還在播放節目的電視:“這上麵說了什麼?”
徒弟答非所問,目光掃了一圈周圍的城景:“六千年前 ,這座城市加上附近方圓幾千平方公裡的區域被叫做北荒川,你知道為什麼會叫這個名字嗎?”
衛西覺得這個名字似乎是有點耳熟,一時卻想不起來在哪裡聽過,此時後頭傳來夏守仁的聲音:“因為這裡乾旱荒涼,寸草不生,是類似當今沙漠一樣的存在。”
顧先生驚訝道:“還有這種事情?和樂現在可是全國降雨量最平均的城市之一啊,和樂湖也是全國麵積首屈一指的淡水湖。”
夏守仁笑了一聲:“六千多年,地殼運動加上幾次全球氣候轉換,當然什麼都變了,放在當時,北荒川隻有一片很小的綠洲裡存在能讓人類飲用的淨水。所以生活在北荒川綠洲的人們為了祈求雨水,成為了世界上第一批集體祭祀風伯水師的信眾,雨神廟最開始的發源地就在這裡。”
顧先生點頭:“原來如此,夏先生你們可真是博學多識,連這都知道,我來樂和出差了那麼多次,都沒聽說過這裡有雨神廟一說。”
夏守仁臉上的笑容在他說完這句話後就慢慢不見了,半晌後才重新找回聲音:“是啊,因為樂和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雨神之所以能被天道承認,成為神靈,就是因為信眾們虔誠的供奉,但當他們有一天不被需要的時候,等待他們的隻有被遺忘的宿命。
天道之下,讓神靈輾轉在強大和衰弱之間的規則就是這麼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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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和市不同於偏遠山區,這個大都市裡的邪教活動範圍聚集在城區一處比較大型的城中村裡。
當地的街道主任和社區乾部們接待了他們,對這夥邪教的存在苦不堪言:“能怎麼辦,都是一群老頭老太太,跟著了魔似的,社區怎麼給他們上課都不管用,就是相信他們供奉的那個神仙是存在的。他們的頭領三五不時組織他們上課,這些老人家對這個頭領也是深信不疑,警察一去處理,就集體撒潑打滾說自己犯心臟病,還有當場鬨自殺的,警察能怎麼辦,也怕他們出意外啊。”
好在這次引發軒然大波的獻祭活動,也是他們頭一次把手伸到活人的範疇,最後還被警方給阻止了,沒鬨出什麼大亂子。不過正是因為沒鬨出人命,導致樂和當地的警方沒法從重治理他們,這些老人大多是本地人,年紀大了又不講理,倘若采取強硬手段,勢必要引發不小的糾紛。
由於市政稽查了好幾次,城中村的老居民們都對街道主任的到來非常警惕,一見他們進入,臉色立馬變得很不好看。街道主任對自己街道裡竟然有著如此迷信的一批居民感到分外的無奈,麵對外來的領導們,不禁露出了羞愧的表情:“你們應該很少見到這樣的人吧?誰都不肯相信,隻相信他們教裡所謂的神靈。說句不好聽的,簡直是腦子有病。”
團結義左顧右盼地點頭:“確實有病,信的什麼不著邊際的神仙都不知道,有那精力,還不如來供奉我們太倉宗的得道天尊呢,得道天尊不比這破神仙靈得多?”
街道主任:“……”
這幫領導是不是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但團結義話音落地之後,周圍的空氣忽然猛地一緊,轉開了她落在太倉宗身上的注意力:“奇怪,風雨怎麼忽然又變大了。”
朔宗仰頭,隔著雨傘感受到前方湧來的陣陣怒意,神情複雜地看了團結義一眼——
這家夥不得不說真是個人才,他來的路上還在思索該用什麼方式逼出那對神靈,畢竟神靈跟他們以往對付的其他對手不同,受天道眷顧,即便墮落了,也擁有一身本領,存心想躲避的話,即便是他也得大費周章才能找到對方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