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
新晉魔王團結義到底是被衛西給哄好了。
團結義覺得師父真是笨拙得很,連哄人都不會哄, 就盤腿坐在自己跟前發愣, 末了在身上掏了一陣, 掏出最後的幾個鋼鏰兒塞給自己, 還說:“師父這下當真是身無分文了。”
團結義嗷的一聲紮師父懷裡就蹭了起來。
被帶出結界的時候師弟正坐宗門沙發裡看一本書,看到他倆,就開口朝著師父道:“衛西,你去樓上幫我找個東西。”
師父立刻就去了, 留下的團結義略微有些不自在,就聽師弟支走師父後主動朝自己開了口:“團結義, 你過來。”
團結義一向怕這個師弟, 同時想到因為魔界基建和開發非常忙碌的關係自己似乎已經很久沒做對方布置的符咒作業了,內心就怵得慌。這種“怵”的情緒在他多了魔王這重身份後似乎也沒能減弱多少(畢竟魔界窮成那個屁樣,當魔王似乎也沒什麼可嘚瑟的, 加上打也打不過)。但師弟並沒有提交作業的事兒,對他的態度也不像以前那樣對他冷淡而嚴苛,隻是目光複雜地注視了他一會兒後開口:“團結義, 衛西從頭到尾沒有虧待你的意思。”
團結義見師弟這樣嚴肅,似乎真的在擔心自己會怨恨師父, 不禁彆扭地說:“我……我知道啊,我又不是沒心沒肝, 師父平常雖然有時候比較偏心你……可對我也好得很。從進宗門開始, 就從沒讓人欺負過我,當初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 還冒著危險要救我出阿修羅界……剛才還把最後的六塊五零錢全給我了,明顯是很看重我的!”
師父對自己怎麼樣,團結義內心向來是有杆秤的,彆的不說,阿修羅界的那幾個魔羅將他找回去之後成天就琢磨想法子要讓他覺醒,可試了那麼多種方法,卻半點成功的曙光都見不到。魔羅們為此非常的焦急,總是開會研究到底是陣法哪裡出現了問題,團結義內心卻清楚導致自己覺醒不了的根本理由是什麼——
阿修羅集天地欲·望和陰暗而生,生存在其中的魔物自然也是萬欲和陰暗的化身,魔羅們本質不懂愛和責任,對這個世界的存在也全無眷戀,內心裡隻有掠奪和生存,因為他們大多打從出生起就從未被嗬護和愛護過。
他聽魔羅們說過一些自己過去的故事,當然也是屬於波旬的,那真是個快意恩仇肆無忌憚的強者,他可以用成千上萬普通魔羅的生命去輔助自己隻是“給上天庭的神佛們搗亂”的小興趣,可以輕而易舉抬手毀滅魔界外大批的生靈,可以毫無顧忌地任憑自己的王國壞事做儘,被其餘無道喊打喊殺。
這個被無數魔羅們推崇之至的領袖果然能力十分強大,可不得不說,在現在的團結義看來卻活得無聊極了。
他沒有目標,沒有期望,沒有羈絆,這天地對他而言毫無分量,甚至連被他一手構造的阿修羅界都不例外,所以才可以這麼半點不顧慮魔界的未來,隻讓自己活在當下。
團結義有時候會覺得能擁有波旬強大的力量非常誘人,但更多時候,又恐懼自己會成為這樣的行屍走肉。
其實要是沒有師父的話,他覺醒應當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身為一個朝不保夕的流浪漢,從小受儘冷眼和謾罵,他貧窮、落魄,被排斥,被嫌惡,被弱小的人躲避,被更強大的人壓著打,擁有這樣的人生,又怎麼可能對著世界擁有眷戀呢?
但師父出現了。
將他帶到了太倉宗。
除了碰麵的那一次揍了自己一頓之外,再沒欺負過自己,平常學東西慢,也最多輕輕地打打腦袋,從不舍得真的傷他。給他地方住,給他衣服穿,給他錢花,明明胃口那麼大,自己都總是吃不飽,但吃飯之前總還記得提前留一份給他,連抓到鬼都不忘讓他也嘗嘗。遇上他被欺負,不管對象是人是鬼是魔羅,都從不袖手旁觀,連罵都不舍得叫外人罵。
師父對他真的很好了,團結義在成為太倉宗首徒之前,從未想過自己能得到這樣的嗬護,雖然沒有記憶,可他本能地覺得波旬應該也是沒有得到過的。
這樣的人生,甚至讓團結義覺得,假如覺醒的代價是失去這段記憶,那波旬強大的力量似乎也沒什麼吸引力了。
雖然師弟是真的有點凶……教的功課也很難……
團結義看看手上師父之前給自己的鋼鏰兒,說完之前那句話後才反應過來自己的用詞似乎帶著點挑釁的意味,好像在跟師弟攀比似的。
他一下又緊張起來了。
但往常那麼嚴苛的師弟這次卻並沒有要教訓他的意思,聽完他的話表情還放鬆了許多,眼神罕見地柔和了下來:“你知道他對你好就好。”
團結義莫名地覺得師弟似乎是有心事,大著膽子湊近過去:“師弟,你把師父支開,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啊?”
他師弟平靜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後才開口:“團結義,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能照顧好衛西嗎?”
團結義:“啊?你要去哪?怎麼就不在了啊?”
師弟臉色不變,淡淡道:“隻是一個假設而已。”
俗話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團結義腦子跟衛西一脈相承,想了想也挺認真地回答:“那肯定,師父是我師父啊,太上皇我都封他做了,隻要我活著,肯定要給他養老的。”
師弟似乎勾了勾嘴角,但笑意不太真切,片刻後才抬手拍了下他的腦袋:“很好。”
團結義還是第一次被師弟拍腦袋,一時受寵若驚,好半晌才找回聲音:“哇,師弟你……”
這稱呼用久了太順口,他出口後才意識到不對,趕忙停下:“啊不對,不能叫師弟啊。”
師弟挑眉。
團結義呐呐道:“師父跟我說,你現在已經是他的道侶了。”
師弟有些意外:“他告訴你了?”
團結義:“……哪止,他還上微博評論裡拒絕人家惹。”
師弟笑了一聲,眼底亮晶晶的,眉眼之間說不出的得意。
團結義心說你這個以色侍人成功上位的禍國殃民小妖精,嘴上道:“道侶你是不是跟結婚一個意思?師弟你跟師父結婚了,這輩分亂了啊,感覺不能叫你師弟了。”
師弟問:“你覺得改叫什麼”
團結義想了想:“師娘?”
師弟:“……”
團結義:“嘿嘿嘿嘿嘿。”
師弟盯著他安靜了一會兒,盯得團結義笑聲漸熄:“……師公。”
師弟這次嘴角終於比較明確地勾起來了,嗯了一聲,伸手摸出錢包看了看,掏出一百塊錢給他。
團結義:“……?”
師弟:“那去吧。”
團結義大概意識到了這筆錢是啥意思,沉默著收了下來,同時手機震動了一下,摸出來一看,發現師弟在這之前還給自己發了個一百的紅包,看發送時間,好像就是自己撞破師父開小灶跑走的時候發來的。
團結義看看手上的一百,再看看手機上的一百,心說這改口錢可真他媽多啊。
忍不住發了條微信吐槽——
【突然發現我的師弟好摳門】
還特地屏蔽了師弟。
這微信沒頭沒尾,本來應該沒啥人搭理的,不料發出沒多久竟然迅速地得到了點讚,團結義仔細一看,才發現點讚的人居然是夏守仁。
他倆的微信是去吃肥遺那天交換的,不過交換完之後從沒交流過,跟陌生人沒什麼倆樣,可這次夏守仁卻表現得格外激動,點讚不說,還回複道——
【啊啊啊啊啊你終於發現了!!!!】
咦?團結義心說原來夏守仁跟我師弟那麼熟的嗎?轉念一想又記起去捉風伯雨師那次還有後來的幾回行動雙方的表現確實是認識的樣子,當即毫無戒心地在評論區跟對方聊了起來——
【果然你也這麼覺得嗎?】
夏守仁:【那當然!戰友啊!】
團結義:【戰友!】
夏守仁:【快說說他怎麼摳門你的。】
團結義:【我嘴那麼甜,哄得他超開心,最後居然隻從他那裡撈到——】
夏守仁:【多少!多少!一塊還是兩塊?!】
團結義:【二百。】
團結義等了一會兒,沒等來新的回複,奇怪地一刷新,才發現夏守仁居然把剛才留下的評論全都刪除了,連點讚都一起取消。
團結義:“????”
這人怎麼回事啊?難道是被師弟的摳門程度嚇到了嗎?
*
衛西把二徒弟要的東西找了出來,下樓後想了想,還是去給自家得道天尊上了柱香。
衛得道現身之後他很久沒給對方上香過了,不過不養兒不知父母恩(?),經曆過這次分配私產,他忽然感受到了為人師的不易,連帶著衛得道的待遇也水漲船高起來。
雖然能有自己這個徒弟衛得道不管從哪方麵啦看都非常賺。
這次地震引發的混亂還沒過去,許多信眾,比如王老太都匆匆前來祈福,還有宗門裡的其他業務,以及阿修羅界的原油開采,衛西現在把私產都給了徒弟和道侶,兜兒比臉乾淨,窮到焦慮,也不敢在家裡多呆,匆匆出去賺錢了。
團結義也一起跟著,邊走還邊說:“師父您又要去做好事了嗎?我聽說京城郊區有些年代久的破房子好像被震壞了……”
衛西真恨不能把他給趕回魔界。
他倆一前一後離開,許久之後太倉中客廳裡才隱隱顯現出一道朦著金光的身影。
衛得道還是那副打扮,微弓著腰轉向大門,目光沒有焦距,但注視的明顯是衛西的背影。
托王老太他們的福,這段時間來太倉宗請得道天尊塑像的信眾明顯多了不少,衛得道第一次當神仙,沒什麼經驗,每天就都抽空到各個信眾家裡收集請願,加上風伯雨師纏著他要學治腳氣便秘的妙招,導致他近來十分忙碌,竟比以往做掌門時都要充實不少。
隻不過這樣充實的日子……到底隻是曇花一現。
衛西和團結義已經走遠了,衛得道朝一旁的朔宗道:“恭喜了。”
朔宗瞥了他一眼:“我以為你會有意見。”
衛得道笑了笑,歎道:“他真心想要的,我能有什麼意見?在山裡時,我從沒見他有過在你麵前這樣放鬆的時候。這孩子過得太苦了,我甚至一度以為他感受不到人間悲歡喜怒哀樂,現在他能通曉情·愛,即便還弄不懂這感情是什麼,對他而言也是好事。他會過得好的。”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衛得道仰頭轉向天空:“天道支撐不住了,對嗎?”
朔宗:“你也要去修複天道?”
衛得道笑得眯起眼:“雖然至今仍摸不到法門,可我此生向道,最後當然要為道而終。哪怕魂消道隕,這也是修行中人的宿命。”
更何況,天道倘若真的塌下,這天下的一切生靈,包括衛西,勢必也會隨之覆滅。
徒兒好容易才過上像樣的日子呢。
*
衛西回來得很晚,外頭的天色已經陰得看不到半點亮光,他脫外套時打了個寒噤,回了房間,就見二徒弟正彎腰收拾東西。
衛西愣了愣:“闕兒,你要出門麼?”
二徒弟倏地直起身子看了他一眼,但狀態很快恢複平靜:“對,出去幾天。”
衛西不舍道:“怎麼又要出門啊。”
二徒弟看了他一會兒,過來摸了把他的腦袋:“今晚還能陪陪你。”
新婚燕爾,濃情蜜意,衛西枕在二徒弟的身上迷瞪瞪的想事情:“闕兒,我今天出門,碰上了一群人在辦婚禮。”
朔宗摸著他的頭發看向頭頂漆黑的天花板,目光平靜:“嗯,怎麼?”
衛西:“結義告訴我咱們倆的關係跟那對夫婦是一樣的,那咱們倆是不是也得辦場婚禮?”
朔宗把他摟緊了些:“你想要婚禮?”
衛西:“還好罷,隻是不辦這個,總覺得有些虧欠你。你想要婚禮嗎?”
二徒弟沉默了很久才開口,聲音似乎格外的低沉:“想。”
“你果然是想要的。”衛西說,“可惜結義帶我去瞧過戒指,都貴得很。”
徒弟忽然叫了他一聲:“衛西。”
衛西困頓:“嗯?”
徒弟的呼吸好像變得急促了許多,按在他後腦的手掌也用力了些,一下一下平穩地撫摸他的頭發:“我不要那些東西,等我這次回來,我們就辦婚禮好嗎?”
衛西驚訝:“你真的不要戒指?那怎麼行?結義說人間的戒指都是鑽石買得越大越貴越好呢,難道你不喜歡鑽石?”
徒弟笑了笑:“我更喜歡你。”
衛西也笑了,埋在徒弟胸口蹭了蹭:“那你可得快些回來才行。”
徒弟輕輕的應了一聲。
*
夜半,朔宗悄然起身,坐在床邊端詳衛西。
眉毛,鼻子,眼睛。
他看了很久,終於起身,衛西似乎察覺到了他要走,神色不安地動彈了起來。
朔宗伸手在他額前輕輕一點。
衛西很快沉沉睡去。
手指在衛西的眉毛上緩慢劃過,朔宗收回手,提著地上的行李袋開門走了出去。
屋外,萬籟俱寂,衛得道背對著他站在客廳等待,那佝僂的背影宛如山脈般亙古,聽到動靜,緩緩開口:“天祿神,你真的要去?”
朔宗沉聲回答:“我不去,天道塌陷,衛西隻有死路一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