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的裂隙很浩瀚。
前來赴死的衛得道也很迷茫。
當一個人活到五百歲, 其實早年的很多記憶都會變得不那麼清晰, 你很難再記得自己十八歲生辰那天吃到了什麼, 也不太容易銘記自己最開始踏入長生道時青澀淺顯的目標。
但很突然的, 衛得道想起了許多自己原以為早就遺忘的東西。
入世前平凡慈祥的父母、踩上太倉宗宗門石梯的第一階、被早已隕落的師父收入門中後得到的提點、曾與他有過來往的諸多同門。
他的朋友、親人, 數以千計的後輩弟子。
修行界是一度鼎盛過的時代,可這些人,都早已經湮滅進了曆史的長河裡。
他想起自己率領修行界懷著安定天下的心思成功布好洪荒封印陣的那一刻,再就是天道崩裂的那一天遍布了整個太倉宗的驚惶哭聲。失去了淬體修行的靈力,年紀悠長的同輩和長輩們相繼隕落,山外滾滾不歇的天雷平息過後,太倉宗裡除了他之外, 隻存活下一百六十五名的後輩。
這一百六十五名後輩, 成為了衛得道離開太倉宗前最後的弟子。
這些早已失去凡俗眷戀天涯淪落修行者, 本都想在末法時代再拚命修行多活上一段的, 可現在也全死了。
修行啊……修行……
衛得道睜開眼。
沒有飛升, 他到底還是個普通人,試圖參與凡間進程的反噬之後,他已經瞎了很久很久。
但這一次,他看見了自己所處的大陣, 和大陣之外,被整片金光照亮的裂隙。
金光裡, 浮動著些許散碎的其他光亮,光亮下方,則堆集了無數黯淡隕落的星辰。
天道就站在眼前, 殘破得讓人想象不出它完整時該是什麼樣子。
衛得道聽到他的聲音,與亟待消散的外表不同,仍然威嚴有力——
“冥冥之中,自有定數,功德圓滿的新天道,我消散之前,終究是等來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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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西其實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他趴在混沌的頭頂,抬頭看去,這裡荒蕪得厲害,空蕩蕩的,一眼望去,什麼都沒有,卻又大得看不到邊。
仿佛一座可以任意徜徉的囚籠。
衛西以為自己又在做夢,想起黑暗降臨前看見的疑似自家闕兒的影子,開始試圖讓自己快點醒來。
直到耳畔聽到混沌的譏笑聲:“我勸你彆做無用功。連我都得花費上萬年的時間才能找到裂隙離開。換成你?少在那不自量力。”
衛西一愣,皺眉問:“……這竟然不是夢?我們在哪裡?”
混沌冷哼:“這裡是天道深處的大陣。”
衛西迷茫:“我們吃得好好的,怎麼到陣裡來了?”
誰跟你吃得好好的!混沌氣得要死,被衛西啃掉半拉的腦門非常緩慢地吸納著混沌之氣艱難愈合,看上去簡直慘不忍睹,趁著衛西在發呆,他一把扯住始終死死叼著自己的衛西一把甩了開來,定睛一看,卻猛然發覺:“你竟然覺醒了?!”
衛西跌落在地,迷茫抬手,入目卻看到一隻奇怪的小爪子,尖銳鋒利的指甲閃爍著淡淡的寒光。
身體裡湧動著一股陌生而強大的力量,他對此毫無概念,卻本能地知道,自己這一爪子下去,造成的威力恐怕會大到難以想象。
混沌立即意識到了什麼,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嘲諷:“我說呢,天道本來都已經被我吞噬得精疲力竭了,怎麼還會突然不顧一切地動手,原來是你這蠢貨讓它感覺到了危險。”
隨即冷笑:“看到了嗎?這就是我說的,凶獸永遠是凶獸。天道無情,你費儘心機去討好又怎麼樣,一旦覺醒,它照樣不可能放過你。”
隻可憐混沌這麼真情實感,衛西卻還沉浸在自己其實是個凶獸的喜悅中,同時並不覺得自己討好過天道,被這樣嘲諷,隻是哦了一聲。
混沌見他這個反應,多少有點失望,但很快卻又再次露出興奮的表情:“不過那又怎麼樣!它這麼做更代表了它已經支撐不下去了,在做最後的垂死掙紮!那些神佛瑞獸自以為可以將它修補好,卻不知道它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注定了會是這個結局,誰都阻擋不了!我努力吞噬了它那麼久,那麼久,才終於讓它等來了今天,它徹底塌陷的那一刻,就是我混沌重歸天地的時候!”
他的腦袋被衛西咬掉大半,還沒徹底恢複好,說話就有點漏風,跟剛看完牙醫似的,王霸之氣銳減。
混沌自己也能感覺到,不免覺得生氣,陰沉地看向罪魁禍首衛西。天道崩裂後,他自然會成為萬物主宰,他已經能看到這個冒犯了自己的家夥會是什麼下場了。
混沌緩緩扯開了自己剩餘的半邊嘴角,但還不等開心多久,雙眼就在再次猛然大睜。
原本已經虛弱無力的天道規則忽然被一股勢不可擋的功德金光牢牢地扶持了起來!
裂隙裡,本該所剩無幾的靈力也頃刻變得濃鬱!-
“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
混沌抬起手,捕捉到了一道想從身邊遊走的靈氣,手指顫抖地端詳片刻,在勃然生出的怒火中狠狠地一把捏碎它,仰頭大喝——
“新的天道!竟然是新的天道!這陰魂不散的天道!!又來了!!”
衛西:“??”
衛西看著混沌一個人在那發瘋,相當的不能共情。他抖了抖自己被混沌啃掉了大半的左腿,想要撲上去接著啃食混沌,但周圍的靈氣很多,浸得他舒服極了,還一道接著一道非常自覺地往他嘴邊湊。
一邊是需要打鬥一番才能吃到嘴的對手,一邊是毫不費力送上門的美味。
被咬掉的腿挺疼的,而且衛西其實也有一點累,他想了想,還是趴在原地,張開嘴選了毫不費力的後者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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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邊,天道已經精疲力竭,衛得道大概意識到發生了什麼,竟也沒有生出什麼太多的情緒。
或者說,經曆過了過往的一切後,他已經很難因為外物的得失去悲傷喜悅了。
他站在大陣中無喜無悲,天道似乎十分滿意:“不錯,看來你已經悟得了真正的大道。大道無仁,萬物皆為等同。世間一切功名利祿,愛恨嗔癡,也與大道無關。大道無需感情,也無需牽掛。”
衛得道眯著眼漫不經心地微笑:“有理。”
天道轉向一旁的囚籠,囚籠裡,衛西跟混沌正在一個吃一個暴走。
他雙眼慈悲而冷漠,一道靈力打去,將已經開始試圖找弱點吞噬新缺口的混沌打得翻了個跟頭,然後鎮著混沌,徐徐開口:“我即將消散,你初做天道,隻怕掌控不了一隻覺醒的凶獸。我將力量示範給你,你學會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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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籠中,混沌被天道最後的力量打趴在地,苦苦掙紮。衛西……仍舊是吃。
他吃到最後,甚至不用動手,張開嘴靈力就自己湧進嘴中,導致他甚至沒有太多的功夫去嚼——
太多了太多了太多了!慢一點!慢一點!吃不過來了!
混沌看他居然這麼自在,氣不打一處來,殺氣彌漫:“你這蠢貨!沒聽到我說的話嗎?新的天道出現了!!!”
衛西一點驚慌都沒有:“這不是好事兒嗎?”
新天道出現=天不會塌=太倉宗以後又可以照常營業。
好事兒啊。
混沌原本還特彆恨他,想要將他殺之而後快,可到了現在,又頗覺得他可悲,臉上嘲諷的譏笑一覽無遺:“是嗎?隻怕一會兒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衛西不太明白他在說什麼。
趴在地上的混沌動彈不得,卻已經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力量在囚籠外飛速地成型。
他感受著那股強大的力量,哈哈大笑起來:“看吧!看吧!天道無情,即便你做了它的走狗,凶獸也永遠是凶獸。新天道出現,馬上就來對付你了!”
衛西也隱隱察覺到了威脅,眯起眼睛看向虛空中的某一處,想要爬起來卻因為後腿被吃動作十分艱難,隻能警戒地趴在地上:“對付我?怎麼對付?”
“當然是殺你!!”混沌頗覺解恨。
衛西頓了頓,果然感覺到身旁的空氣在一陣緊繃過後驟然動蕩起來,夾帶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衝向自己。他下意識地想要躲避,卻收效收微,隻能在一旁混沌的幸災樂禍中被一擊即中。
那是一股跟天雷同出本源的力量,強大到令人戰栗,衛西被打趴在地,聽著混沌的聲音,也覺得自己可能有危險,口中不甘地咆哮了起來——
不行!不行!闕兒還在外頭等著我呢!!!
混沌的笑聲已經近乎癲狂:“哈哈哈哈!彆再徒勞了,被天道盯上,你以為自己跟我一樣是不死之身嗎?你死定了!你死定了!”
笑聲出口,混沌定睛看去,就是長久的:”……………………“
衛西還在地上掙紮呢,那卻力量強大到他根本無法抵禦,將衛西壓得跟混沌一樣動彈不得。衛西心想著這下隻怕真的要糟,還慶幸自己此前聰明地把私產交給了二徒弟,結果等了好半天,抬眼一看,屁事沒有!
唉不對!
衛西蹬蹬腿,剛才被混沌咬掉的腿長回來了!!!
他迫不及待地爬起來溜達了兩圈,發現自己果然狀態不錯,想到自己剛才被混沌嚇唬得信以為真的心情,立刻上前給了混沌一腳:“你竟敢欺騙我!”
混沌:“……”
混沌很迷茫,咋回事啊這個,自己都被壓趴在地上爬不起來了,憑啥衛西活蹦亂跳,還能被療好傷?!
緊接著下一股強悍的力量再次出現,徑直朝著衛西而來,混沌恍然大悟——哦,新天道估計是剛上崗沒經驗,搞錯了!
他腦子被衛西踹了一腳,但想到這個理由,也不生氣了,頗為憐憫地看著衛西:“可憐你腦子不好,死期將至,還一無所知,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衛西心說你腦子才不好呢,感受到那股熟悉的力量出現,這次直接沒當回事,抬手一接。
混沌看得暗爽,忍不住笑出聲來,心說這下你總該死了吧?!結果亢奮過後,再次定睛一看——
衛西完好無事地站在原地,手上多出了個絲絨的小盒子,裡頭赫然是對光芒萬丈的大鑽戒!
不對!
不是鑽戒!
那戒指上的鑽石完全是用靈氣凝聚而成的!戒身上還篆刻了隱約浮動的陣法,分明是對無比珍貴罕見的法器!
混沌:“??????”
等等!這個新天道怎麼回事?!失手沒能成功下殺手我能理解,你咋還送上東西了?!
我還被壓在地上動不了呢!
憑啥啊!憑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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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籠外,天道:“……………………你在拿法力做什麼?”
衛得道被他提醒,慢吞吞地攏起袖子解釋:“西兒看上這款式很久了,可惜人間這些配飾賣得實在昂貴,我雖然有心幫他,可偏偏一窮二白,也實在沒錢……”
天道:“……我不是在跟你說這個。”
天道:“你為什麼不殺他?”
衛得道微笑起來:“他是我徒兒。”
天道:“可他也是會為禍天地的凶獸!”
衛得道聲音溫吞:“凶與瑞,哪有那麼清除的界限呢?不過是天地誕生時賦予他的能力。”
天道很不讚同地看著他:“你在感情用事。”
衛得道不以為忤地點頭:“他還小呢,又聰明乖巧,我當然是要感情用事的。”
天道難以置信:“你已經悟了大道,在他之前,更親手帶著百餘名徒弟入世赴死,這分明是斷絕了七情的表現,怎麼會到現在還留有牽掛?!”
衛得道知道天道說的是什麼。
他緩緩搖頭:“大道就是無情嗎?”
天道:“當然。”
衛得道:“你沒有牽掛嗎?”
天道:“當然。”
衛得道笑了起來:“不,你有。”
天道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沒有。”
“你有。”衛得道望著囚籠裡端詳戒指的自家徒兒,眉目溫和,“你倘若真的沒有牽掛,為什麼明明支撐不住,卻還要用儘最後的力量將西兒和混沌收進裂隙?一百多年前崩裂時,又為什麼讓上天庭覆滅,為什麼落下雷劫,把原本受你倚重的龍族和神佛都趕儘殺絕?”
天道說:“因為我是天道,大道無情。”
“我以前也這麼以為,但現在悟了。”衛得道平靜地朝他說,“龍族神佛不死,占領世間為禍天地,其實並不礙著你什麼。你會這麼做,是因為天地才是你的牽掛。”
天道怔怔的。
衛得道朝他笑道:“你大可放心,我也會為了我的牽掛,好生善待這片天地的。”
天道頂著自己殘破到已經看不出原樣的身體看著衛得道,許久之後,緩緩回首,目光掃過廣袤無垠的天地。
許久之後,他始終無悲無喜的麵孔上終於緩緩出現了一抹笑容。
天道消散的光芒中,衛得道腦海裡忽然又想起了一樁久遠之前的事情。
天道說他帶著百餘名徒弟赴死,這本該是斷絕了七情的表現。
其實天道不知道,他並非是“帶領”那些徒弟赴死,正確說來,應該是“陪伴”才對。
衛得道記得,自己陪著他們下山的那天,天空似乎是帶著血色的昏黃,有點像快要下雨的樣子。
這抹昏黃之下,是凡間不停歇的槍炮聲,太倉宗外,不僅僅太倉宗門徒,最終沉默凝聚的,是整個修行界最後遺存的力量——
道修、佛修、散修……踏上漫漫修行途,這些曾經都立過誓不再沾染凡塵的修行者們,終究還是入了世。
衛得道踏出大陣,踩進了滿地隕落的星宿裡。
刹那間,世間規則驟然一蕩。
人類肉眼無法看見的每一處細枝末節——天空、地麵、觸手可及的空氣裡,正有無數殘破的規則在飛快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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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在街上提著搶購來的物資惶恐奔跑的許多人都愣了愣。
獵獵作響的暴風忽然平息了。
天空中纏綿的烏雲緩慢地散開,露出那之後被遮擋了好幾天的太陽。強烈的陽光從雲層之後灑落到地上,映得天地一片輝煌。
很久很久之後,才有人驚愕地拿開擋在頭頂的雨傘,拎著大包小包的米麵糧油怔怔出聲——
“雨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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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茂山,酒店天台上,神佛瑞獸們精疲力竭地感受著裂隙裡湧動蔓延開的靈力,一旁的人間領導對他們的工作進度一無所知,隻能惶惶不安地等待,直到接起了他到這之後的第一個電話。
喜悅的情緒如同噴湧的瀑布那樣從他眼中迸射出來。
他掛斷電話,匆匆告知瑞獸們——-
“外頭的暴雨停下了!”-
“大風也在減弱!”-
“海上偵測到的氣流數據開始趨向正常!”
朔宗平靜地嗯了一聲,臉上並沒有顯露太多喜色,他是在大陣裡出力最多的人,受了一道凝聚了天道最後力量的雷劫,後來又強行逼出來一滴心頭血,情況比在場所有同伴都要糟糕。重明和夏守仁神情凝重地在他身邊為他療傷,他目光卻隻是看向天空的那道裂隙。
新舊天道交接,按理說為求順利,結界裡的其他存在應該被排斥出來的。
衛西呢?他還好麼?
他專注而凝重的等待中,裂隙裡,終於出現了兩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