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琮璋折斷手指, 望著十指鮮血淋漓,左手尾指還能看到白骨,不由露出笑容。
他下半身浸泡在土黃.色的泥水裡, 上半身的衣服上沾著血跡, 額頭磕破, 鮮血混合雨水沿著臉頰流下來,受傷的手指還緊抓住坑壁的藤蔓,避免整個人被晃蕩得厲害的洪澇衝走。
傷口越多, 看上去越狼狽可憐,徐琮璋臉上的笑容就越擴越大, 癲狂而神經質,完全不像個正常人。
好慘。
“我好慘啊。”
古怪的呢喃聲本就輕如煙霧,再加上暴雨連綿, 怕是連土裡的蟲子都聽不到
雨勢越來越大,幾乎籠罩住整片山頭。狂風咆哮, 摧折山林草木,致使山林成片傾倒。
泥土濕潤,草地、坑窪裡全是積水, 單腳踩進去, 雨水浸入球鞋裡,感覺很不好受。
“哈……”
宋卿大口喘氣, 睜大雙眼努力辨認方向。
山路崎嶇、複雜, 容易讓人迷失方向,好在海市蜃樓裡重複過無數遍相同的情景, 路線清晰的擴印在腦海裡, 隻要辨清方向就能順利找到路。
宋卿沒有一分一秒的耽擱,腦子裡同時在計算時間, 現在大概是下午四點二十分左右。
暴雨預警級彆將由黃色升級為橙色,山坑積水水位升高,對他和徐琮璋而言都很危險。
喀嚓——
一截粗壯的樹枝陡然斷裂,橫插在山路中央,攔截前進的方向。
宋卿矮身穿過樹枝,頭頂的棒球棒不小心被樹枝刮走,他回頭看了眼棒球帽,不打算撿回來。
棒球帽濕透,沒必要再戴。
透氣口罩是棉質品,浸濕後變得沉重,把渾濁的雨水帶進口鼻,令人呼吸不暢。
“咳、咳。”
宋卿被雨水嗆到喉嚨,於是摘下口罩扔掉,腳下疾步未停。
此時電閃雷鳴,紫白色的閃電劈碎暗沉的天空,猛烈凶狠地撞擊不遠處的山頭,又在瞬息間照亮大地。
宋卿抬頭,脫下口罩和棒球帽的臉暴露在白亮的光照裡,膚色冷白,唇似點了玫瑰色,而眉眼分明,清冷泠泠。
雷電驟逝,乍然而起的光亮很快黯淡,天空再度暗沉,而不經意瞥見的絕色就是驚鴻掠影。
宋卿深入山林,身影在龐大雨幕裡更顯得渺小脆弱。
他很快就找到巨大的山坑,站在坑頂向下俯瞰,雨水打散煙霧,因此看清山坑的深度和底下土黃.色的積雨洪澇。
水流湍急凶猛,難以想象有人在河流裡浸泡一個日夜還能活下來。
“呼、呼——!”
宋卿跑得急,突然停下來便開始急促的喘氣,他滿臉都是雨水,露在衣服外麵的手背被鋒利的草葉割出細碎的傷痕。
“徐琮璋……”
他試圖呼喊,聲音有些微弱。
“徐琮璋——”
聲音逐漸增大,但還是被暴雨雷鳴聲和水流湍急聲蓋過去。
宋卿深吸口氣,用儘力氣高聲大喊:“徐琮璋——!!”
聲音在山穀裡回蕩,但隻有雨聲、水流聲和雷鳴聲在回應他。
宋卿從沒高聲嘶喊過,因此此刻喉嚨和肺腑都是火辣辣的疼痛。
等疼痛稍微緩解後,宋卿乾脆沿著坑頂向下攀爬。坑壁不是很陡峭,石頭縫裡還生長許多藤蔓,他抓住藤蔓纏在手臂慢慢下滑。
不知爬了多久,終於見到寬闊的坑底,土黃.色的水麵波濤滾滾,洶湧湍急。
雨水衝刷著坑壁的黃土,混雜泥土變成泥黃.色,沿著石縫彙入山坑底下的湖泊,排水渠道不夠寬而導致雨水積成洪澇,深淺目前不確定,但一定能淹死人。
雨幕密集,宋卿幾乎睜不開雙眼,但他還是努力探頭張望,尋找徐琮璋的身影。
他在心裡祈禱,但願徐琮璋平安無事。
“徐琮璋,你在不在?”
宋卿高聲呼喊,又向下攀爬三四米,腳底幾乎快碰觸到泥黃.色的洪水,目光從左至右搜尋都沒能看到熟悉的身影,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徐琮璋還沒掉進山坑。
但是不可能!
徐琮璋沒有好運,他一向很倒黴。
白瑰性格謹慎,卻在眾人麵前曝出殺人、釋放掩藏很深的惡意,顯然精神狀態不穩定。
宋卿暫時不清楚是什麼原因導致白瑰精神不穩定,但可以確定一點,哪怕是臆想殺人情景也有根本元素。
他推測根本元素就是徐琮璋被砸下山坑,可結果不一定是已死亡。
而且海市蜃樓裡,現在不是徐琮璋的死亡時間點和地點。
所以不能放棄!
如果恰好放棄而錯過,對他來說隻是遺憾,對徐琮璋來說卻是絕望。
宋卿給自己打氣。
再堅持一下,往下尋找,再找仔細一點。
他抓住藤蔓往腰間上纏了兩圈,順著力道踩在滑溜溜的石頭上前行,腳邊半米遠就是洶湧的河水,一旦掉下去就會立刻被卷走。
鮫人善水,宋卿本不應該怕水,但他沒有鮫珠,容易在湍急的水流裡失控。
“徐琮璋!”宋卿呼喊:“我是宋卿,你在不在——”
呼喊聲在跨過大石頭見到麵色蒼白的徐琮璋時,戛然而止。
身形單薄瘦削的少年半身浸泡在湍急的水流裡,任洶湧的水流衝打腿部的傷口。臉頰有許多細碎的劃痕,上身沒有致命傷口,但牢牢扣住石縫支撐身體的十指已能見到森森白骨。
積雨洪水不斷上漲拍打著他,好似要將他撕扯進水裡淹沒一般。
場麵危急,令人膽戰心驚。
徐琮璋所在的位置很巧妙,恰好被三麵石壁擋住,難怪他怎麼都找不到人。
如果不是看過海市蜃樓,知道徐琮璋一定在山坑洪流裡,說不定剛才看不見人時就直接放棄了。
宋卿如是歎息著,然後迎著傾盆暴雨小心翼翼地來到徐琮璋身旁,慢慢蹲下來凝望他。
“徐琮璋……”
宋卿小小聲的呼喚,仿佛怕太大聲把少年虛弱的魂魄嚇跑。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徐琮璋蒼白的臉色,看他的五官和臉頰過分鮮紅的胎記,接著又去看緊緊抓住藤蔓的十指。
皮開肉綻,鮮血淋漓。
眼前是活生生的人,觸手可及的悲慘,不同於海市蜃樓裡無論看多少遍都沒辦法震撼、沒辦法感同身受。
其實他在這之前看待徐琮璋,更多是對少年坎坷命運的同情,帶了點遊離在外的悲憫。
因為海市蜃樓就像是看電影,就算重複無數遍徐琮璋的半生,仍舊沒有明顯的真實感。
重回13年前,徐琮璋就是個普通人,隻不過多了‘命運悲慘’、‘海市蜃樓裡熟悉者’的標簽,宋卿根本沒有真切的看到、參與到徐琮璋的‘悲慘命運’裡。
一切認知來源於海市蜃樓。
所以宋卿把他所熟悉的套在眼前的少年身上,卻又遊離在外,自以為能替他改變命運。
直到他試圖改變的命運拐了個彎,以不變的軌跡再度運行,直到傷痕累累的徐琮璋出現在他麵前。
宋卿終於真切地意識到他才16歲,他還未成年,單薄孱弱、孤獨而不幸。
心臟在跳動,比正常的頻率快了一點,因為一個名叫‘徐琮璋’的少年在心裡終於鮮明起來,像灰色的漫畫人物染上繽紛的色彩,因鮮活而立體。
不可忽視,不再遊離,不是同情。
“徐琮璋,醒過來。”
於他而言,除了父母,其他人都是會離開的過客,不被納入悠長生命的安排裡,而徐少年在此刻成為入駐生命的第三個人。
宋卿試探徐琮璋的鼻息,發現呼吸還算有力,於是小心的握住他的雙手,試圖讓他鬆開藤蔓,同時輕聲呼喚。
“徐琮璋,我是宋卿。”
“我來找你,你不要再睡了。”
宋卿的語調依舊很平板,聽不出情緒起伏,連話語都采用最簡單清晰的句式,但這是獨屬於他的溫柔。
這時,徐琮璋的眼瞼微微一動。
宋卿注意到,立即看過去,訝然的發現徐琮璋的眼睫毛挺長
徐琮璋不僅給自己弄了一身傷,還種了令身體虛弱的蠱蟲,陷入昏迷後,身體自動吞噬血管裡的蠱蟲。
等蠱蟲被吞噬得差不多的時候,意識逐漸恢複,暴雨密集而冰冷,水流湍急而凶猛,惡劣的環境加劇未能及時恢複健康的身體的虛弱。
意識朦朧中,徐琮璋感覺到時間的消逝,沒人來找他。
沒有溫暖的生命靠近,連爬蟲都繞道。
洪水上漲,從腿部漲到腰部,再過不久就會淹沒胸口,然後像具狼狽的死屍一樣埋進泥土裡。
果然不應該相信,明明人類最擅長說好聽的話,信手拈來,轉頭就忘。
——但是你怎麼能騙我?!!
以為被欺騙的憤怒化成風暴逐漸摧毀理智,沒人有機會得以看見眼前的徐琮璋,橫亙在右臉臉頰的紅色胎記逐漸出現流動的紋路,細看既精致複雜又瑰麗莫測。
它正貪婪地吞噬徐琮璋的惡欲,快速的成長。
“徐琮璋……”
“……我來找你了。”!!
原本如老樹盤根瘋狂寄生的紅色紋路陡然間停頓,並在瞬間熄滅,恢複成醜陋的胎記模樣。
沉淪惡欲的徐琮璋猛地睜開眼,眼瞳深處一抹金紅色一閃而過,下一刻替換成宋卿的臉,卻又在看清的瞬間急速緊縮。
……宋卿?
“終於醒了。”宋卿麵無表情的說,然後稍微轉個角度看徐琮璋的十指:“水臟,沒有乾淨的紗布,沒辦法替你包紮,現在隻能先離開坑底。”
口袋裡的手機是防水手機,在暴雨下的作業時間長達30分鐘,現在將近五點,手機很快就會關機。
如果再背一個人下山再上另一座山的半山腰,可能需要耗費一個小時,而山體崩塌在6-7點左右,臨近危險的時間段,沒有猶豫的空檔。
宋卿當即做下決定:“我背你離開。”接著又問:“除了手,還有沒有其他比較嚴重的傷口?”
徐琮璋直勾勾盯著宋卿的臉,他第一次見到沒戴口罩和帽子的宋卿。
毋庸置疑,那是一張足以刺激和驚豔所有人的臉。
徐琮璋僅花了很短的時間就記住宋卿的臉,接著就固執地盯著他的眼。那是他熟悉的眼睛,可以從中看到平靜和坦誠,比月光更明澈。
“沒有。”他回答宋卿的問話,然後說:“宋卿?”
“嗯?”
宋卿背起徐琮璋,小心避開他受傷的雙手,彎腰躬身的時候,替這雙手擋住暴雨侵襲。
不經意的心思,溫柔得不可思議。
徐琮璋喊他:“宋卿?”
“有事?”
真輕,又瘦又輕,得養胖點。
宋卿想著,然後抓住藤蔓把徐琮璋牢牢綁在背上,接著用力的爬上去。
儘管坑壁不陡峭,徐琮璋也不重,但還是很吃力,宋卿手背青筋冒出,掌心被藤蔓磨紅,可能是太密集所以反倒不覺得很疼。
徐琮璋看著宋卿把他背到山頂,看他彎腰低頭擋住暴雨淋在受傷的十指上,看他模樣狼狽卻把自己綁得更緊。
沒有拋棄,不是欺騙,宋卿來救他了。
跋山涉水,踏進深淵,把他背了出來。
金紅色如病毒般逐漸吞噬眼瞳,眼瞳裡可怖瘋狂的占有欲和扭曲的興奮呼之欲出,心臟在狂跳,如擂鼓一般,好像被搗亂,鮮紅色的血液和肉汁混雜攪成觸目驚心的效果。
猖狂而囂張的感情肆意貫穿心臟,在血管裡呼嘯而過,像病毒一樣擴散而無藥可救。
徐琮璋興奮得顫抖,在宋卿看不見的地方克製地輕吻他的頭發。
“宋卿。”
低啞的嗓音在顫抖,已經儘力壓製卻還是興奮得忍不住顫抖,徐琮璋的心臟在瘋狂的呼喊宋卿,喉嚨卻隻克製的喊一句。
宋卿耐心的回應:“是不是哪裡痛?手指很疼嗎?”
“不痛。”徐琮璋:“我想喊你的名字。”
“喊吧,不要太頻繁。”
對話可以保持清醒,但說太多容易消耗體力,自己嘴巴又笨拙不會說話,所以喊名字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