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卿想起當初跟徐琮璋的談話,對方笑著說出這些話來,他當時以為在開玩笑,但翻譯過來的圖紋居然差不多就是這意思。
主動分離出來的徐少年,被舍棄掉的‘本體’,海市蜃樓裡的巫神祖以及消失的神明,從一開始就全都策劃好了的,卻把主動權交到自己的手裡。
等於是把珍貴的生命交給宋卿,讓他來決定其生死。
“真是狡猾。”
太狡猾了。
徐少年,真心機叵測,而且喪心病狂。
宋卿的額頭抵著電腦桌,低聲笑起來:“就不怕賭輸了?”
不怕,肯定不怕。
徐少年本來就很瘋狂。
偏執又病態,他是個瘋子。
但他喜歡宋卿,他對宋卿很好,願意把最好的東西都捧給他。
所以,宋卿喜歡徐琮璋
回來後,宋卿跟家裡通了電話,又回去跟他們吃頓飯。
父母問:“怎麼沒見小徐?”
宋卿抬頭:“他回乞羅山。”
宋母去盛飯,宋父也跟著去幫忙,兩人躲在廚房裡交頭耳語,嬉笑親昵。宋卿單手撐著臉頰看他們,心想恩愛且慈祥的父母也是徐琮璋的安排吧。
換一對父母不一定接受得了沒有感情的宋卿。
小時的宋卿不是罹患自閉症,他隻是沒有感情。
宋卿起身,推開椅子說:“爸、媽,我回去了。”
宋母高聲回應:“怎麼那麼快?”
“徐琮璋在等我,我去把他接回來。”
“哦,那好吧。早點回來,彆耽誤過年。”
“嗯。”
宋卿抿唇笑了笑,推門出去,外麵竟然下雪了。
雪花如柳絮,飄飄灑灑,忽略溫度,還是挺美的場景,要是徐琮璋在就好了。
宋卿現在不怕冷了,但還是出於習慣地披上厚外套,裹緊衣領離開。
簡單地準備完畢,就買了下午的車票當即出發前往乞羅山。乞羅山脈蜿蜒萬裡,如祖龍盤於地麵沉睡,而乞羅山便是山脈的心臟。
故地重遊,不勝唏噓。
深山寂寂,林葉颯颯,除了小動物之外再無其他熱鬨的人聲,當初通往乞羅寨的小路已經雜草叢生,而居住著古苗疆遺民的山寨早就毀於當初的山體崩塌和洪澇災害。
加上泥石流隱患,山腳下居住的人家也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搬離,而專家們搬走了那些具有研究價值的石頭。除此外,他們找不到更多能證明古苗疆文明的東西,於是也離開了。
傾塌的乞羅寨露出一點殘垣,無人清理,道路全被堵塞,空蕩孤寂,荒無人煙。
宋卿穿過乞羅寨,向著已經崩塌的山體走去,青銅祭台被埋葬在泥土裡,又被考古專家們挖出、運走,放在博物館裡供人瞻仰和研究。
幽藍色的蝴蝶在前麵帶路,飛過祭台,越過山體,來到更深處的一座高山,高山山頂有一顆千年古木。
通過地底昆蟲的眼睛,宋卿知道這顆千年古木的根幾乎蔓延了整座山體。
樹是它,山也是它。
蔥蘢樹冠,遮天蔽日。
叮鈴。
風吹過,整排銀飾叮當脆響,而宋卿也看到了掛在粗壯枝乾的銀飾,透過銀飾似乎也看見了端坐在樹乾上的徐少年。
蝴蝶盤旋幾圈後,停在樹乾。
宋卿爬上樹乾,坐在徐琮璋曾經坐過的地方眺望山脈,發現遠處山巒的雲層還比他現在所在的位置還低。
他捂著心臟的地方,看山巒聚起層雲,又看風吹散了雲層,想著徐琮璋是不是也常坐在這裡看雲層開了又散。
叮鈴鐺鈴。
有人撥弄銀飾,鈴聲的節奏瞬間就被打亂,宋卿低頭看,見到樹下出現一個青年。
青年抬頭,相貌和宋卿一樣。
宋卿:“……我讓你不要頂著徐琮璋的樣貌,結果你就頂著我的?”
“你們兩個最好看。”青年就是之前成年版的徐琮璋,他說:“你怎麼找到這裡?”
“很容易猜到。”宋卿抑製不住好奇心,於是問他:“你到底是什麼?”
“我是神明,是世界意識,是進化規則,具體我也不知道。”他說:“自我有意識起,我就生存在高維度生命體的心臟裡,我們共用一個心臟。”
宋卿:“你們是共生關係?”
“不是。準確來說是寄生,我寄生在高維度生命體的心臟裡,逐漸衍生出自我意識。”他繼續說:“不過你口中的徐琮璋最初也是依賴進化規則躲過物種大清洗,並借此進化成高維度生命體。”
世界意識,或者說是進化規則很好地解釋了徐琮璋為什麼可以在最早的紀元裡躲過物種清洗,並處於規則的邊緣地帶不斷進化、永生。
宋卿俯視他:“徐琮璋假裝自己被分離出來就是為了欺騙你,一是為了我,瞞過你的進化規則。二是擺脫你,因為你們既是寄生關係,也是競爭關係。”
他是進化規則,而徐琮璋則意圖掌控物種進化的規則,所以主動分離,讓出本體是為了欺騙、麻痹眼前的世界意識。
萬物之主隻有一個,眼前的世界意識競爭失敗,所以他現在仍舊隻是世界意識,不能插手物種的活動和進化軌跡,更不可能掌控物種。
世界意識?進化規則?
算了,還是稱之為神明吧。
神明和徐琮璋是寄生關係,因雙方都想掌控萬物而發展成競爭關係。
徐琮璋將自己分離出來,讓出本體給神明,後者放鬆警惕,結果就是現在萬物之主給了宋卿,連帶本體也毀於岩漿裡。
神明失敗。
“他很狡猾,心機重,外表天真無害,但是滿口謊言,騙完我又來騙你。”
神明的眼裡蒙上一層陰鬱,這讓宋卿覺得奇怪,畢竟對方頂著一張自己的臉。
“但是他真的喜歡我。”宋卿輕聲說:“我是他七情六欲的根源。”
這句話是鑰匙。
神明說過,徐琮璋也暗示過。
“因為他把主權交給了我,把命給了我。”
徐琮璋說過,他和神明的主權在於宋卿。
因為現在隻有宋卿能救回徐琮璋,所以主權在他手裡。
拋棄本體,舍棄一半被寄生的心臟的徐琮璋,把剩下的心臟埋在了陸地。
舍棄海洋,選擇陸地。
將心臟埋在了一棵古老的大樹底下,那棵大樹無聲無息地占據了整座高山,並且還在向下,根係掠奪了高山、泥土地、山川與河流。
舍棄海底神明的身份,發展成為陸地人類的信仰,以山脈為軀殼,以山巒為心臟,以古木為靈魂,以昆蟲為眼睛,親手造就出來的神明——巫神祖!
如果說徐琮璋是最出色的獵手,毫無疑問他確實是。
強大的控製欲,恐怖的執行能力以及無人能及的算計,最可怕的是耐心,在漫長的時間裡逐步鋪墊,耐心等待,連自己的命都能成為棋子。
九死一生時,就是等待收獲成果的時候。
神明問:“你知道了,還要選他?”
“當然。”
不選他,還能選誰?
漫長的生命裡,要是沒有徐少年該有多孤獨。
……徐少年該不會連這點也算進去了吧?
算了,反正心眼沒他多。
宋卿歎氣。
他得承認徐少年不是白的,他隻是白切黑。
神明負氣蹲在古木一旁,頭頂是一串串的銀飾,叮叮當當響得格外清脆。
麵對固執的宋卿和非常不友好的徐琮璋,他也隻是懟個一兩句,或者時不時挑撥一下,倒是沒阻攔的心。
畢竟,永生很孤獨。
太陽落到山頭,天邊被染成橙紅色,而大地深山則鋪上一層淡淡的玫瑰色,自然之景大氣而壯觀,那種美通常直擊靈魂。
日落後,夜幕垂下,青空如洗,月亮高掛,周圍星點稀疏似點綴。月光白紗披在群山峻嶺間,而昆蟲、夜間動物紛紛離開巢穴。
萬籟俱靜,反而襯出彆樣的熱鬨,生機勃勃。
宋卿凝結出無數的幽藍色蝴蝶,它們成千上萬隻,如群星彙聚成銀河,穿過銀飾鈴鐺、穿過樹葉,在古木之上,青空之下,盤旋起舞。
銀飾敲擊碰撞的聲響就像是祭祀神明時的迎神曲,蝴蝶舞動就像祭祀時的祈神舞。
月華如水,夜風輕拂,樹葉婆娑,幽藍色光點親吻著古老的大樹。
宋卿嫌凝結得太慢,蹙眉割破手腕,鮮血滴落而幻化成幽藍色的蝴蝶,大大小小的蝴蝶在呼喚著山巒沉睡裡的萬物之主。
祭以三牲九禮,那是彆人要做的事情。
祀以婚配,這是徐琮璋不要臉。
真正的祭祀其實是宋卿自願讓出主權,與他共生。
蝴蝶盤旋一陣之後,自上而下俯身進入古木的樹乾,化為一束幽藍色光芒順著樹乾、根-莖,進入山體中央,蘊養山脈的心臟。
前仆後繼湧入,而山體內部就像是人的臟腑,盤根錯節的樹根猶如血管,向著心臟輸入能量。
砰。
砰、砰。
……
山體似乎活了過來,心臟博跳的頻率和聲音越來越清晰。
山脈輕微震動,深山所有樹木娑娑響動,似乎在顫抖,似恐懼、又似敬畏,因神明的蘇醒。
遠處城鎮裡的人家感到震動,不由恐慌:“是不是地震了?”
“有震感——停了。”
“沒事,我們這裡從不發生地震。”
“朋友圈刷了,有點震感,好像是乞羅山脈顫動。”
“那沒事。”
小區一棟高樓某戶人家,父母未歸,家裡僅有的七歲小孩趴在窗前看遠處的山體,他見到山巔的樹木縈繞著幽藍色的光,像是童話王國裡神奇的大樹。
“哇~~”
哢噠。
門打開,父母回來了。
女人走過來:“寶寶,你在看什麼?”
小孩:“媽媽,山頂在發光,有一棵大樹,神奇的大樹。”
女人:“今天看什麼故事?”
小孩:“一棵會發光的樹。”
女人:“哈哈哈……寶寶真乖,洗手來吃飯啦。”
小孩:“嗯!”
另一個地方的小區高層,某個用天文望遠鏡觀察星星的發燒友看見發光的大樹,於是轉換方向觀察大樹。
她看到大樹的背麵,沒有見到宋卿,隻看見發光的蝴蝶,可惜不過一會,那些蝴蝶就消失了。
“會發光的蝴蝶?酷啊!”
這廂,古老的大樹旁。
鈴聲靜止,月亮被烏雲擋住,蝴蝶消失,黑暗籠罩,地表微微鬆動,一隻手猛地衝破泥土,五指成抓扣住地麵。
徐琮璋從地底爬出來,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一點都不酷並且狼狽又驚悚的爬出來,頂著臉頰的圖紋和滿身泥土,似從沼澤地裡曆經艱辛爬上來摘取月亮花的骷髏。
烏雲散去,月光重回山巒。
徐少年仰起臉,衝著樹乾上的宋卿笑得天真無害。
“卿卿,我回來了。”
啊,知道了。
看上去真窘迫,讓人沒辦法發火。
宋卿倚靠樹乾,垂下眼眸,有些脫力地說:“洗乾淨點。”
鏡像。
從此以後,你我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