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南華走出屋子的時候,發現那個清清秀秀的婢女,就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手裡拿了一把玉米,正在喂雞,老母雞帶著一群黃毛絨絨的雞崽,低頭啄食。
見到她後,苻南華微微一笑,少女不知是性格靦腆,還是天生冷漠,扯了扯嘴角,就當是回禮了。
苻南華拉開院門後,發現蔡金簡竟然在等在小巷,興致不高,他轉身關上門,透過漸漸狹窄的門縫,看到一張抬起頭望過來的容顏,苻南華突然發現這個丫鬟,本該滿身泥土氣息的貧賤少女,竟然有一雙頗為不俗的眼眸,襯托得她宛如一抹初春綻放的嫩綠色。不過苻南華也未多想,姿色出眾的女子,環肥燕瘦,風姿綽約,對於老龍城少主而言,實在是看膩了。
和蔡金簡並肩而行,苻南華問道:“怎麼了,不順利?機緣一事,本就好事多磨,未必能夠次次一錘定音,不用灰心喪氣。”
蔡金簡天生風情柔媚,修行之後,洗髓伐骨,僅就身體而言,比起世俗女子當然更是淨如琉璃,山下女子,一眼看去再驚為天人,歸根到底,終究是一副臭皮囊罷了。
此時雲霞山的仙子臉色不太好看,可見她的心情有多糟糕,否則也不至於如此明顯擺在臉上,應該之前在小巷等待就憋了一肚子火氣,實在是不吐不快,“有位高人捷足先登了,是書簡湖的地頭蛇之一,截江真君劉誌茂。連一點商量的餘地都沒有,見麵就搬出我雲霞山的掌門師祖,來壓我一個晚輩,從頭到尾我隻說了幾句話,就給他趕出那個顧粲的院子。”
苻南華若有所思,提醒道:“出了泥瓶巷再聊。”
蔡金簡疑惑道:“此地不是一律術法禁絕嗎?”
苻南華笑道:“能夠來此地尋找機緣的人物,誰沒有點壓箱底本事?如你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還好,根據小鎮的規矩,越是修為高深,被鎮壓的力度越大,聖人之下,境界越是臨近聖人,照理說就越是孱弱如稚童,對吧?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得道高人拚著道行折損,也要施展神通的話,難不成當真還不如我們這些後進之輩?”
蔡金簡反駁道:“有聖人在此,他截江真君還敢明目張膽對我出手?”
苻南華勸說道:“我們是來此是找善緣,不是來結怨的,哪怕沒有性命之憂,跟前輩們惡了關係,終歸不美。”
蔡金簡並非鑽牛角尖的人物,點頭道:“苻兄所言甚是,是老成持重之論。”
她苦著臉,楚楚可憐,“可是我真的不甘心啊,已經送給你十塊雲根石,若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回去如何跟祖師爺們交待?”
走出泥瓶巷後,苻南華和蔡金簡幾乎同時精神一振,這絕非光線驟然明亮那麼簡單,兩人麵麵相覷,然後視線迅速錯開。
原本極為興奮雀躍的苻南華,也冷靜許多,他仔細思量這趟小巷之行,與蔡金簡的結盟,沒有露出任何馬腳才對,跟少年宋集薪的交易,也無紕漏才是,本就是一樁符合規矩的公平買賣,那位坐看此地風來風走、水起水落的聖人,豈會有插手的閒情逸致?那麼這股壓力來自何處?難道是那個連名號也沒聽過的截江真君?相比苻南華的心思深遠,蔡金簡的想法更加簡單,以為是被苻南華說中,截江真君確實動用了某種神通法術,對自己進行了監視。她一陣後怕,幸虧隻是說了些埋怨言語,不曾放狠話說氣話。
各懷心事的兩人走在大街上,距離泥瓶巷越遠,兩人心頭的沉悶感覺便越輕,苻南華覺得那是機緣氣數之重,蔡金簡則感覺是家族負擔之重。
抬頭望著遠處那座牌坊,苻南華好奇問道:“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我怎麼根本沒印象?即便我老龍城位於一洲極南之地,可是真君之位,何其煊赫,我再孤陋寡聞,也該有所了解啊。”
蔡金簡壓低嗓音,冷笑道:“什麼真君,旁門裡還算位置靠前的真人而已,最是道貌岸然,也根本沒資格稱為真君,好事之徒的阿諛之詞罷了,想那元武帝何等精明,自然不會敕封此人為真君,一個蘿卜一個坑,真君的頭銜,給出去一個,很可能意味著兩百年都拿不回來,加上元武帝祖輩們的大手大腳,到了他手裡,就隻剩下兩個真君的名額,更不會隨隨便便給一個沽名釣譽的旁門野修。【】”
苻南華恍然,“原來如此。”
每一位真君坐鎮王朝,都可以為君主收攏、壓製和增長國運。
道家真君之位,幾乎可謂道教宗門中人,在世俗王朝的廟堂頂點,兵家的上柱國,儒家的大學士,也在此列。
蔡金簡看似隨意問道:“那個宋集薪如何?”
苻南華也隨口回答道:“那個少年啊,野心勃勃,天生聰穎,靠山不小,就是格局……”
蔡金簡笑道:“不大?”
苻南華哈哈笑道:“不能說不大,隻是不夠大。”
兩人走到牌坊下,苻南華意氣風發,喃喃道:“時來天地皆同力。”
蔡金簡抬頭望著“莫向外求”四字,心頭空落落的,隻覺得悵然若失,好像先前在泥瓶巷得到的頓悟,又全盤還給了這座小鎮。
這讓她異常煩躁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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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集薪的宅子,在泥瓶巷屬於大戶門庭,除了懸掛匾額的大堂,還有左右偏房。
大堂匾額為“懷遠堂”,並無署名,宋集薪總覺得僅憑字跡來看,不是什麼大家手筆。
主仆二人此刻待在宋集薪的主屋,少年在翻箱倒櫃,丫鬟站在門口,她柔柔問道:“公子,生意沒談攏?”
宋集薪放下一串鈴鐺,坐回屋內唯一一張椅子上,雙手抱著後腦勺,翹著二郎腿,“那個老龍城的苻南華,不全是蠢貨,一開始就沒把我當做不諳世事的冤大頭,隻不過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想要與我套交情,真是好玩。他後來被我隨便一詐,就露出了狐狸尾巴,以為故弄玄虛,來點雷霆手段,就能恩威並施,唬住少爺我,比起讓人捉摸不透的齊先生,差了十萬八千裡。”
婢女稚圭說道:“十萬八千裡,公子,你這個說法太誇張了。”
宋集薪做了個鬼臉,道:“那就差了十條泥瓶巷!”
少年丟給自家婢女一隻袋子,“瞧瞧,這就是那封密信上所說的銅錢了。之前隔壁姓陳的,也得了一袋子,我當時就估摸著,他有這份天大財運砸頭上,未必是什麼好事。果不其然,這不就惹惱了那兩對狗男女?我看接下來,姓陳的還有苦頭要吃。對了稚圭,我跟你說,來咱們家的家夥,自稱是老龍城的少城主,聽他口氣,再看做派,最少不是個繡花枕頭,還有這枚玉佩,說是什麼‘老龍布雨’,肯定值錢!”
宋集薪拍了拍那枚碧綠可人的玉佩,已經被他掛在自己腰間,少年心底,覺得自己距離齊先生那種讀書人,又近了大一步。
稚圭打開那隻精美繡袋,輕聲問道:“公子,能不能多掙些‘銅錢’回來?”
宋集薪笑問道:“你喜歡?”
稚圭雙指撚住一枚金色銅錢,搖了搖,開心笑道:““金晃晃的,瞧著多喜慶啊。”
宋集薪啞然失笑,“這也行?行吧,既然你喜歡,我就多弄幾袋子回來。這些錢在外邊,分彆是放在橫梁上的壓勝錢,桃符上的迎春錢,佛像肚子裡或者手上的供養錢,不過呢,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講究,仙家有仙家的說法。”
她笑眯起眼,像兩條月牙兒,問道:“陳平安那袋?”
宋集薪皺了皺眉頭,“他?”
婢女察覺到自家公子的異樣情緒,小心翼翼收起銅錢,係緊袋子,小聲問道:“咋了?”
宋集薪撇撇嘴,雙手捂住脖子,擰了擰,雲淡風輕道:“沒事,想起一些破爛事。姓陳的那邊,不著急,省得惹禍上身。倒是趙繇那書呆子,多半也會得到銅錢,他才好騙,公子我保管給你弄回一袋子來。”
看到婢女有些奇怪,宋集薪也沒有繼續解釋,見自家公子沒有說話的興致,少女也就不去打破砂鍋問到底。
稚圭走出屋子,來到院落,看到那條天生礙眼的四腳蛇,半死不活趴在地麵上,曬著太陽,經常還打個滾,很享受的模樣。
一陣火大的少女快步走去,一腳就踩在四腳蛇腦袋上,腳尖狠狠擰動。
可憐小家夥悲鳴不已。
她抬起腳,四腳蛇嗖一下竄走,滿院子飛奔,不斷撞牆。
自家這條土黃的四腳蛇。
貪食誤入魚簍的金色鯉魚。
被顧粲養在水缸裡的黑色泥鰍。
金木水火土,五出其三了。
看著那條頭頂生角的四腳蛇,少女咧嘴一笑,滿臉鄙夷,“蠢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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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顧粲家的院子裡,老人和婦人仍是相對而坐,前者伸出手掌,看著掌心紋路蔓延的情況,心情並不輕鬆。
老人收起手,抬頭問道:“顧氏,像你這樣嫁給外鄉男子的婦人,小鎮上多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