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人帶著祭品重返墳頭,陳平安置辦祭品的時候,猶豫了一下,捎帶上了一壺好酒,在墳頭給爹敬酒的時候,望向娘親那邊的墳頭,撓撓頭道:“娘,爹好像沒喝過酒,你讓他喝一回。”
然後微微轉頭,對毗鄰的另外一座墳頭笑道:“爹,如果喝不慣酒,或是惹娘親不高興了,就托個夢給我,下回就不給你帶酒了。”
陳平安倒完了那壺酒,抹了把臉,咧嘴道:“爹,娘,你們不說話,那我就當你們答應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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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後,陳平安去了趟神仙墳,熟門熟路地拜了拜幾尊神像。
陳平安沒有大肆修路鋪橋,而是選擇了這座神仙墳,以阮秀的名義,雇用工匠修繕那些橫七豎八的破敗神像,他出錢,她出麵。阮秀不知為何,但也沒追問什麼,隻是點頭答應下來。在經曆過上次的浩劫之後,那次夜幕裡,所有小鎮百姓都能夠聽到神仙墳的爆裂聲響,就跟爆竹崩裂差不多。神像愈發稀少,也更加殘破,陳平安聽從阮秀的建議,這次大規模修繕,原則上是修舊如舊,儘量保持原貌,若是無法保證還原,就隻確保重新豎立起來的神像,不會再次倒塌,絕不隨意篡改,所以為此臨時搭建了一座座竹棚,遮風擋雨。
偶爾陳平安會去騎龍巷兩間鋪子坐一坐,然後就這樣忙忙碌碌的,在大年三十之前,陳平安專程進了一趟落魄山,去找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
阮秀得知這個消息後,說是剛好要去盯著盯著神秀山的建府事宜,於是跟陳平安一同進山,然後並未分道揚鑣,而是中途改變主意,說是想去看看陳平安家的竹樓,上次看得潦草了些,想要再瞅瞅。陳平安當然不會拒絕。
在陳平安和阮秀出現在山腳的時候,青衣小童就站在欄杆上嘖嘖稱奇,“雙峰雄偉對峙,風景絕美壯觀。”
粉裙女童踮起腳跟,望向遠方,納悶道:“落魄山以南,沒啥山峰啊。”
青衣小童轉頭瞥了眼她,一臉壞笑道:“你還小嘛。”
他雙手抱住後腦勺,雙腳紮根不動,身體在欄杆上前後晃悠蕩起了秋千,喃喃道:“這樣的好姑娘,上哪兒找去?分明是天下地上獨一份!老爺你如果不知道珍惜,會遭天譴的。真的,這話我說得對得住良心。”
粉裙女童深以為然道:“秀秀姑娘,是真的很好。”
陳平安和阮秀緩緩登山,阮秀說她之前收到了枕頭驛送來的信,之後確實有目盲老道人帶著瘸腿少年和圓臉小姑娘,進入小鎮,到了騎龍巷鋪子找過她,但是師徒三人很快就繼續北上,說是想去大驪京城碰碰運氣。
陳平安記起那位曾經共患難的老道人,就想到了林守一,以及他修行的《雲上琅琅書》,便跟她問了一些有關五雷正法的事情,隻可惜阮秀對這些從來不感興趣,知道的不多,隻能說些道聽途說的東西。
一路閒聊之中,陳平安得知阮師傅在今年收了三位記名弟子,一位長眉少年,姓謝,雖然世代居住於桃葉巷,但是到了他這一輩,家道中落,如果不是進入鐵匠鋪子,就要賣出祖宅,搬往其餘巷弄。他還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
一位不愛說話的年輕男子,最晚成為阮秀她爹的記名弟子。
在入冬的第一場大雪,就跪在水井旁一天一夜,懇求阮邛的收徒。他紋絲不動,滿身白雪。
可能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阮邛答應他進入鋪子鑄劍打鐵。
在謝姓少年之後,一個來自風雪廟的少女,成為第二名弟子。按照阮秀的說法,那個姑娘在風雪廟中,屬於天資平平,好像犯了大錯,被驅逐出師門,就找到了自立山頭的阮師。
然後阮邛說她其實心誌不定,做什麼事情,下意識都想先找到一條退路。她可以留下來,甚至可以指點她劍術,但是不會收她為徒。
她在鐵匠鋪子當了很久的雜役,有一天,自己砍掉了握劍之手的一根大拇指。
她臉色慘白地找到阮邛,說她從今天起,開始左手練劍,重頭再來。
說起這些,阮秀始終神色平靜,就像是在說老母雞和那窩毛茸茸的雞崽兒。
陳平安燈下黑,並沒有意識到這點,在他的印象當中,這位姑娘很好,好到讓人挑不出半點毛病。
陳平安當時更多是在思考有關“山上”的事情。
陳平安知道,隻要能夠成為修行中人,就沒有誰是簡簡單單的。
他自己身邊就有林守一。
於祿,謝靈越,那更是天之驕子。
但是通過崔東山的隻言片語,以及阮秀的閒聊當中,陳平安大抵上曉得了一件事情,即便是成功上山,做了老百姓眼中的神仙,其實仍然會被分出三六九等,等級森嚴。
原來修行一事,開頭難,中間難,會一直難到最後的。
對此,陳平安最近還算有點體會。
因為在修完墳頭之後,劍胚就開始使壞了。
更加來勢洶洶,在陳平安竅穴內,簡直就是橫衝直撞,勢如破竹。
所以在小鎮泥瓶巷這邊,就多出一個經常走路踉蹌的家夥,像是喝醉酒,或是莫名其妙就蹲在神仙墳那邊咳嗽,要不然就是在祖宅裡閉門不出,在木板床上打滾。
臨近竹樓,阮秀問道:“大年三十,你也在山上過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會的,肯定要去泥瓶巷那邊過年,那天先上完墳,回到祖宅還要貼春聯、福字、門神,吃過年夜飯,就是守夜,清晨開始放爆竹,而且騎龍巷的兩間鋪子,也一樣需要張貼,有太多事情要做了,到時候肯定會很忙。”
阮秀問道:“我來幫你?”
陳平安笑著搖頭,“不用不用,隻是聽上去很忙,其實事情很簡單。”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聽說要下山去泥瓶巷過年,沒什麼意見。
陳平安收拾行李的時候,突然問道:“在這棟竹樓貼對聯門神,會不會很難看?”
青衣小童斬釘截鐵道:“當然難看!紅配綠,簡直就是俗不可耐。老爺,這件事我堅決不答應!”
粉裙女童也輕輕點頭,認可了青衣小童的看法。
陳平安無奈道:“我就隨口一說,你們不喜歡就算了。”
青衣小童試探性道:“最多貼個春字或者倒福。”
陳平安笑道:“算啦。”
青衣小童有些心虛,“老爺你沒記我仇吧?如果真想搗鼓得有些年味兒,咱們可以好好商量,比如老爺你隻要送我一顆不那麼普通的蛇膽石,我就主動幫忙貼春聯,竹樓上上下下,裡裡外外貼滿都沒問題!”
陳平安打賞了一顆板栗過去,“我謝謝你啊。”
下山後,阮秀跟他們分彆,去往神秀山。
不知不覺,就已經是大年三十了。
一起去過了墳頭,回到泥瓶巷,往門口張貼春聯的時候,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個說貼歪了,一個說沒歪,讓陳平安有些手忙腳亂。
吃年夜飯的時候,做了一桌豐盛飯菜的陳平安,不忘給了他們一人一顆普通蛇膽石,青衣小童二話不說就丟進嘴裡,咬得嘎嘣脆,笑成了一朵花兒。
粉裙女童矜持地低頭吃著,滿臉幸福。
晚上,桌子底下放著一盆木炭足夠的小火爐,三人都將腿架在火盆邊沿上,而且全都換上了嶄新的衣服。
桌上擺著一大堆自家鋪子拿來的吃食糕點,陳平安身前放著一本書,竹簡和刻刀。
他要守夜。
年複一年,都是如此。隻是今年,不太一樣,陳平安不再是一個人。
粉裙女童嗑著瓜子,青衣小童雙手托著腮幫,望向陳平安,笑問道:“老爺老爺,大過年的,你會不會一高興,就又賞給我一顆蛇膽石?”
陳平安借著比往年要更加明亮,頭也不抬,“不會。”
青衣小童沒有懊惱,反而笑得挺開心,又問道道:“老爺,明早放爆竹,讓我來唄?”
陳平安抬起頭,笑著點頭,“好啊。”
他轉頭望向粉裙女童,她趕緊放下手裡的瓜子,做了個雙手捂住耳朵的俏皮姿勢。
陳平安朝她做了個鬼臉後,繼續低頭看書。
兩個小家夥相視一笑,然後心有靈犀地一起望向少年頭頂。
那裡彆有一支不起眼的簪子,寫著八個小字,內容跟讀書人有關。
關於這個,就像春聯到底貼歪了沒有一樣,他們之間私底下是有爭執的,青衣小童覺得跟老爺半點不搭,粉裙女童則覺得不能再合適了。
過了子時,就是新的一年了。
青衣小童早早去床上倒頭大睡,粉裙女童在陳平安的勸說下,後來也趴在桌上打瞌睡。
陳平安就這麼獨自守夜,屋內唯有輕微的書頁翻動聲。
當天地間出現第一縷朝霞曙光。
陳平安輕輕起身,去打開屋門,仰頭望向東方。
突然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然後陳平安張口一吐,就被他吐出了一抹長約寸餘的雪白虹光。
原來是一口小小的清亮飛劍。
它安安靜靜懸停在院子裡。
鋒芒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