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清爽,讓人心曠神怡。
宋雨燒在此靜坐,也不故意跟少年客套寒暄,隻是想著心事。
孫子宋鳳山對於江湖事,談不上野心勃勃,更多還是那個孫媳婦在推波助瀾,一天到晚吹枕頭風,使得孫子自認為不過是順手為之的小事,便要當那武林盟主,而且要黑白通吃,甚至把手伸到廟堂上去,否則以宋鳳山的秉性,當初哪裡會理睬那位梳水國長公主,不一劍劈了她就算心慈手軟了。
梳水國四煞這個說法,是近十年才有,在江湖上流傳不廣,一般隻有到了王毅然這個位置的江湖宗師,才有所耳聞。為首之人,是此次與那位魔頭“嬤嬤”一起登門的魁梧男子,有一件仙家法寶的銀戟,在梳水國創建了一座魔教門派,排第二的,是古寺內的妖魔女子,之後就是水榭裡那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重山韓氏子弟,出身名門,卻修行魔道術法,籠絡控製了許多身居高位的梳水國封疆大吏。
四煞墊底之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正是宋雨燒的孫媳婦。
在宋雨燒一次出門遠行期間,她“無意間”認識了宋鳳山,兩人便背著宋雨燒結為夫婦,昭告天下,等到宋雨燒回到山莊,木已成舟,最無奈的是鬼迷心竅的宋鳳山,坦言知曉妻子的魔頭身份,那一次,宋雨燒出劍了,一劍砍斷了嫡長孫的原先佩劍,又一劍洞穿了女子的腹部,宋鳳山失心瘋一般要跟自己爺爺拚命,宋雨燒怒急之下,一劍就要挑斷這個不肖子孫的手筋,徹底斷去他的劍道前程,省得以後遺禍世人,不料女子就那麼擋在宋鳳山身前,任由老人一劍貫穿心臟,雖然沒有當場斃命,卻也真真正正斷了長生橋,從此淪為一個連春寒都受不住的病罐子。
這些個狗屁倒灶的家門破事,宋雨燒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不管用,最後都出了數劍,卻還是沒能說清楚道理,成了一筆沒頭沒尾的糊塗賬。
宋雨燒喟然長歎。
山水亭山水亭,山嶙嶙水潺潺,倒是風景秀美,可世事如風波,不遂人心願啊。
陳平安突然問道:“宋老前輩,我接下來能夠在瀑布那邊練拳嗎?”
宋雨燒二話不說,隨口答應道:“有何不可,我這就放話出去,從山水亭到瀑布那邊,已是劍水山莊的禁地,越界者死。”
陳平安撓撓頭,有點過意不去,“我晚上趁著沒人賞景的時候,再去練拳就行了,白天不用封禁道路,不然也太不近人情了。”
宋雨燒搖頭大笑道:“小娃兒,你也太不爽利了,老夫在自家地盤劃出一塊沒狗屎的地兒,還需要跟外人講道理?”
陳平安隻好說道:“如果山莊需要我出手幫忙,老前輩隻管吩咐一聲。”
老人拍了怕膝上鐵劍,沒好氣道:“老夫的劍,跟你背著的兩把,不一樣。”
陳平安神色尷尬,摘下養劍葫蘆,隻是喝酒,沒說話。
老人忍住笑意,收劍起身道:“隻管練拳,想在莊子待到什麼時候都可以。對了,你這酒水的滋味聞著就不好喝,回頭老夫讓人給你住處送幾壇花雕老窖,埋了小二十年的好酒,那才是酒!你這喝的是啥玩意兒,比水好不到哪裡去,關鍵是你這小娃兒還喜歡不管有人沒人,有事沒事都要喝上兩口,老夫都替你害臊。”
老人腳尖一點,身影飄搖,轉瞬間就出現在遠處山林的高枝上,幾次飄逸的兔起鶻落,就消失不見。
陳平安獨自坐在山水亭內。
兩次遇到這位江湖前輩,陳平安沒來由想起了彩衣國胭脂郡的城隍爺沈溫,雖然一個是享譽江湖的純粹武夫,一位是享受香火的文官神祇,哦對了,還要再加上收了鸞鸞做徒弟的練氣士,總感覺他們三位有點像,可具體哪裡像,陳平安又說不上來,反正陳平安跟他們打交道後,才會覺得自己酒葫蘆裡的酒,真的不能再買最便宜的那種土燒了。
哈哈,沒關係,這不很快就可以喝到劍水山莊最好的酒了?!
關鍵是不用陳平安花錢!
所以陳平安離開山水亭返回住處的時候,心情極好。
到了院子,徐遠霞和張山峰看到滿臉喜慶的陳平安,麵麵相覷,怎麼?看瀑布還這麼管用?
陳平安開開心心坐在石桌旁,笑道:“晚上我要去瀑布那邊練拳,你們誰想陪我一起?”
大髯漢子壞笑道:“難道你在瀑布那邊偷瞧了美人出浴?如果還能有此美景,算我一個!”
張山峰眨了眨眼,“貧道可以幫你們望風。”
陳平安無奈道:“哪裡啊,我在瀑布那邊還跟人起了衝突,出手打了一架,好像是橫刀山莊的人,好在宋老前輩出馬,幫我攔下了一名扈從的箭矢,不然我估摸著還要大打出手,到時候你們倆說不定就會被我拉下水……”
大髯漢子嘖嘖道:“陳平安,還拉下水呢,我一個大老爺們,你也能垂涎美色?我看張山峰還算有幾分姿色,回頭我幫他去小鎮購置一套女子衣裳,到時候讓他在瀑布那邊遊來蕩去,說不定幫你們當一回牽紅線的月老,成就一樁美好姻緣……”
陳平安正喝著酒,差點一口噴出來。
張山峰一臉作嘔狀,趕緊起身離兩人遠一點,憤懣道:“兔子不吃窩邊草,你們倒好,連自家兄弟都不放過,這就過分了啊。”
陳平安則默默換了一張石凳,離徐遠霞遠一些。
大髯漢子摸著絡腮胡,“咋的,為兄弟兩肋插刀都插得,換一身婦人衣裳就不成啦?這兄弟當得不夠仗義啊!”
張山峰雙手抱拳求饒,倒退而走,“貧道去屋內研習典籍,你們仗義你們慢慢聊。”
徐遠霞爽朗大笑。
陳平安會心一笑。
湊巧院外有姓楚的老管事,帶人親自搬來四壇美酒,放下就走,老人對陳平安愈發和顏悅色。
張山峰其實不愛喝酒,陳平安就要跟徐遠霞對半分,一人兩壇。徐遠霞猶豫了一下,笑著搖頭,“我一壇就夠了,陳平安,你拿走三壇。”
陳平安有些疑惑。
徐遠霞環顧四周,並無察覺異樣後,指了指陳平安腰間的朱紅色酒壺,輕聲笑道:“真當我半點看不出蛛絲馬跡啊,我大半輩子的江湖豈不是白走了,隻不過先前不好意思開口罷了,就跟張山峰自稱張山差不多,誰闖蕩江湖,還有一點秘密?你這酒壺,要麼是傳說中的仙家方寸物,要麼就是更加珍貴的養劍葫蘆,對不對?”
大髯漢子伸手指了指自己雙眼,“早就是火眼金睛啦。”
陳平安沒有否認,輕聲道:“瞞了這麼久,對不住你們兩個。”
徐遠霞白眼道:“屁話,這有啥對不對得起,混江湖自己不小心點,才會真的對不起朋友。”
說到這裡,大髯漢子神色落寞,打開一壇塵封已久的山莊美酒,裝入自己的那隻普通酒壺,裝滿後晃了晃,“這不是客套話,我是吃過大苦頭的。”
徐遠霞大口大口喝酒,反正還有大半壇子美酒,醉倒之前肯定管飽!
陳平安看漢子心情沉悶,就沒說什麼,陪著徐遠霞一起喝酒,隻是他喝得慢,漢子喝得牛飲一般。
徐遠霞一口氣喝光了一壺酒,絡腮胡子沾滿了酒水,隨手一抹,笑問道:“你那酒壺裡裝著同樣的酒水,會不會味道不一樣?”
陳平安笑著拋給大髯漢子,“自己嘗嘗看。”
徐遠霞高高舉起養劍葫,仰頭灌了一大口,回拋還給陳平安後,痛快道:“是要好喝一點!”
陳平安樂嗬道:“放你個屁!我這酒葫蘆裡現在裝著的酒水,還是從小鎮那邊買來最便宜的,能比得上山莊的二十年花雕老窖?”
徐遠霞有些醉醺醺了,滿臉紅光,站起身晃晃悠悠,走向自己的屋子,打算大睡一場,轉頭咧嘴笑道:“未來大劍仙的酒,能不好喝?好喝!”
徐遠霞轉過頭,腳步踉蹌,搖頭晃腦,自言自語道:“以後這個牛皮,我徐遠霞能跟人吹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