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養尊處優的婦人站在院內,雖然年歲不小了,可是保養得體,風韻猶存,不細看眼角皺紋的話,好似三十來歲的少婦而已,她此時正在彎腰,往一口大缸內拋食喂魚,裡頭飼養了十數尾體態玲瓏的金魚,更種植有一棵棵翠綠欲滴的水蓮,金綠兩色相映成趣。
除了這位氣態華貴的京城婦人,院內隻有一位佩刀的壯碩婢女,再無彆人。
但是宅子四周的巷弄街道,卻是暗藏玄機,不但有軍中銳士護衛,還有數位武道高手隱匿在市井之中,刺史府邸一些個精悍能乾的老捕快,早就到此暗中戒嚴,由此可見,這位京城來客,必然大有來頭。
但是就在重重保護之中,魁梧勝似男子的佩刀婢女,毫無征兆地癱軟在地,婢女身後出現了一位手持折扇的俊俏公子哥,扇起陣陣清風,鬢角發絲微微飄蕩,笑望向那位還彎腰投食的婦人,豐腴婦人身姿儘顯,風光旖旎,公子哥隻覺得此時此景,美不勝收,不虛此行。
婦人站起身,轉過頭,默默望向這位年輕人。
年輕人微笑道:“夫人,我們之前在京城見過麵的。”
婦人神色鎮定,譏諷道:“什麼時候小重山韓氏子弟,有膽子跟一位大將軍掰手腕了?”
年輕公子收起折扇後,雙手遮覆在自己臉上,緩緩往下抹去,最後露出一張婦人熟悉至極的麵容,年輕人以婦人同樣最熟悉不過的嗓音笑道:“現在呢?我的好夫人?”
在婦人驚聲尖叫之前,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噓了一聲,“夫人放心,我韓元善隻喜歡偷心,從來不偷不搶女子的身子,不過相信總有一天,夫人願意自薦枕席,與我……”
此刻以楚濠麵容示人的韓元善,伸手指向魚缸,言語略作停頓後,繼續道:“相濡以沫,魚水之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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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衣國胭脂郡,有一位腰間懸掛玉佩的年邁儒士,站在城頭,神色凝重。
彩衣國京城,皇宮禦書房內,一樣有位古稀儒士雙手負後,也有玉佩在腰,老人站在窗口,一言不發,彩衣國皇帝戰戰兢兢站在旁邊,連坐都不敢坐。
古榆國,還是一位而立之年的青衫儒士,還是懸佩有樣式如出一轍的玉佩,他坐在一輛雇傭而來的粗劣馬車內,然後一路上嫌棄這嫌棄那的青壯馬夫,在距離古榆國還有二十裡的官道上,他就被嚇傻眼了,眼力不錯的他,看到那邊有兵強馬壯的千百精騎擁簇,有一大堆黃紫公卿的大官站著,好像還有一個身穿黃色袍子的男人,站在驛路旁,束手而立,好像在等人?
車廂內的讀書人放下手中書籍,對他說道:“到了驛站再停馬,放心,他們是在等我,除了先前交付的定金,古榆國朝廷私底下給你的賞賜,就當是我剩下的一切開銷了。”
說完這些,中年讀書人一邊收拾書箱一邊笑道:“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到了梳水國,你可彆又氣咱們山長了。”
而在劍水山莊,武林盟主大典即將召開,大堂之內,少了先前筵席出現過的幾張麵孔,但也多出了許多聲名顯赫的江湖大佬,黑白兩道皆有,梳水國的江湖豪傑,大半在此了。
宋鳳山高坐主位,看到這些風雲人物,其實並沒有太大情緒波動。
其中不乏有投誠投機之人,有包藏禍心之人,也有審時度勢再下賭注之人,更有自以為能夠看到一個天大笑話的朝廷中人。
宋鳳山身邊不遠處,坐著他的妻子,盛裝打扮,那份雍容氣度,恐怕不會輸給宮裡頭的娘娘們。
宋鳳山當然胸有成竹,下邊有人一樣以為穩操勝券。
但是雙方都沒有想到,一位不速之客的登門,打破了兩邊苦心孤詣的多年謀劃。
根本沒有門房稟報,更沒有劍水山莊的弟子出手阻攔,見到那位自報名號的人物後,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作揖致禮,以儒家禮儀待客。
而那個身穿儒衫、頭戴文巾的年輕男子,腰間懸掛有一枚玉佩,以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步伐和節奏,不急不緩地走入劍水山莊群雄會聚的大堂內,他跨過門檻之後,環顧四周後,再一次自報身份,“觀湖書院,賢人周矩。”
大堂之內,幾乎所有人都嘩啦啦站起身,向此人作揖。
年輕人作揖還禮,然後向前走出兩三步,望向主位上的劍水山莊少莊主。
宋鳳山臉色陰沉,坐在附近的年輕婦人以眼神示意,不可輕舉妄動。
觀湖書院的年輕賢人語氣平淡道:““小重山韓氏子弟韓元善,可在山莊?”
宋鳳山壓下心中的那股怒氣,扯了扯嘴角,緩緩道:“不湊巧,韓元善昨天還在山莊,今天卻已經不在了,他說是臨時起意,要去遊曆大好河山。不知這位書院先生,找他有何事?如果不急的話,我可以轉告韓元善。”
年輕賢人笑了笑,“韓元善身為梳水國進士,已是我儒家門生,卻修習魔道功夫,居心叵測,禍害一國社稷,我要帶他去觀湖書院接受責罰,至於如何處置,到了書院,自有定論。宋鳳山,我不以書院賢人身份,隻是我周矩想要勸你一句,懸崖勒馬猶未晚,亡羊補牢不算遲。”
宋鳳山手肘抵在椅把手上,拖住腮幫,就這麼歪著腦袋,笑望向這位觀湖書院的賢人,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來。
傳聞這些貴不可言的夫子先生們,每次離開書院,奉命行事,腰間都會懸掛上那枚書院聖人賜下的玉佩,能夠記錄一路見聞和自身修養,以示言行之光明磊落。玉佩樣式是世間最簡單素雅的平安牌,但是不同的賢人君子,上邊篆刻的文字,內容不同,但是無一例外,大有深意,往往蘊含著書院聖人對此人的期許和提點。
宋鳳山無禮至極,沒有答話的意思,年輕婦人當然就要圓場,站起身向那位書院賢人行禮之後,微笑道:“若韓元善真是如此,我劍水山莊自當秉公行事,義之所在,一定全力幫助書院擒拿此人。”
周矩望向婦人,沉聲道:“若非早早斷了長生橋,你才能站在這裡大言不慚,否則你的下場,不比韓元善好到哪裡去。魔道中人,在江湖興風作浪,自有俠義之士除魔衛道,可如果膽敢侵擾一國之山河社稷,我書院決不輕饒!”
宋鳳山坐直身體,死死盯住周矩,“跟我妻子說話,你最好客氣一點。”
“鳳山!”
年輕婦人轉過頭,輕輕低呼一聲,宋鳳山看到她的焦急眼神,心中歎息一聲,身體後仰靠著椅背,不再說話。
這個時候,自封魔教教主的竇陽灌了口酒,將酒杯重重拍在桌上,冷笑出聲。
年輕賢人轉頭望向這位練氣士,道:“等我辦完書院正事,就會摘下腰間玉佩,希望到時候你竇陽還能笑得出來。”
竇陽斜眼瞥向應該還不到三十歲的書院夫子,嗬嗬道:“彆人怕你觀湖書院的名頭,怕得要死,我竇陽也怕,但因為知道你們書院的規矩,倒也不至於戰戰兢兢,儒家賢人的門檻如何,瓶頸又是如何,與君子差距大致有多大,我一清二楚,所以你周矩不用拿話壓我。說句難聽的,你摘了玉牌,我還是會忌憚你們書院,哪敢放開手腳與你交手,但如果你周矩有本事連儒衫文巾一並摘了,以江湖人行事,那我竇陽不把你打出屎來,我隨你姓!”
魔頭竇陽這番話,說得霸氣且解氣,哪怕是一些白道大佬,都覺得此人雖然作惡多端,是江湖上掀起過一場場血雨腥風,可能夠當著一位觀湖書院賢人的麵,說出這樣的言語,實在是無愧江湖二字!梳水國能有這樣一尊魔道巨擘,算不算也壓過過彩衣國古榆國的江湖一頭?
賢人周矩微微一笑。
他低頭對那塊玉牌小聲嘀咕道:“先生,你聽聽,這我還能忍?忍住不打那些個書院賢人,也就罷了,難道出門在外,離著書院千萬裡,還要忍一個魔道練氣士?好吧,你肯定會說一忍再忍,忍著忍著就能重新當回君子了,但是……我真忍不了啊……啥,先生你要說啥……喂喂喂,聽得到我說話嗎?哎呦,玉牌咋出問題了呢,先生,你回頭一定要好好管管書院製造局那些家夥……那就這樣啊,不聊了啊,回到書院先生你幫我換一塊玉佩啊……”
到最後,眾人隻見那個滿嘴胡說八道的書院年輕夫子,伸手死死攥緊了好似自行顫抖起來的玉牌,將其使勁搖晃起來,到最後,就雙指掐訣,輕輕轉動,有清風縈繞罩住那塊玉牌,將其包裹得如一顆蠶繭,年輕賢人這才笑著將玉佩摘下,收入袖中。
年輕婦人趁人不注意,走到宋鳳山身邊,苦笑道:“鳳山,我記起來了,此人是觀湖書院那位聖人的嫡傳弟子之一。在弟子當中,此人年紀最小,脾氣最差,本事……哪怕沒有最高,但肯定能排第二,他在弱冠之齡就獲得了君子身份,當時極為轟動,被譽為崔明皇之後的又一位‘正人’君子最佳人選,很有可能會讓學宮聖人親自勘驗考核,所以觀湖書院對他保護得很好,我們諜報上一直記載為周巨然,而不是周矩。”
竇陽呆呆坐在原地,咽了口唾沫。
他雖然不知道周矩就是周巨然,但是“毆打賢人”“重回君子”這些內容,竇陽還是抓住了蛛絲馬跡。
所以竇陽站起身,就要賠罪道歉。
向一位儒家君子服軟認輸,絕不丟人。
隻是暫時以賢人身份離開書院的周矩,伸出一手,雙指指向在梳水國不可一世的魔頭竇陽,微笑道:“我儒家先賢曾有雄奇詩篇,問於後人,君不見,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後世周矩在此答曰,我已見!”
魁梧身軀的竇陽,以他為圓心的一丈內,罡風席卷,淩厲勁風如一道陸地龍卷,瘋狂環繞這位魔道巨擘。
竇陽的下場,是名副其實的形銷骨立。
罡風消散,枯骨倒地。
年輕賢人看也不看隻剩一架白骨的竇陽,微微仰頭,望向宋鳳山,問道:“現在是不是知道,我先前與你妻子說話,已經算很客氣了?”
宋鳳山氣得手背青筋暴露,但是被站在身邊的年輕婦人,伸手一把使勁按住他的手背,她微笑道:“我們夫婦二人,當然清楚周夫子給予的善意。”
周矩笑了笑,“既然韓元善不在場,那我就不打攪你們的盟主大典了,我去找他,你們繼續。”
書院賢人瀟灑轉身,就這麼走向大門,剛巧外邊有一老一少返回劍水山莊,往大堂這邊並肩走來,好像經曆過連番凶險大戰,身上都沾染了血跡。
雙方都沒有停步,也沒有出聲,剛好在各自跨過門檻的時候,擦肩而過。
年輕賢人一直盯著那位背劍少年看,後者有些奇怪,便回望向他,兩者視線交彙。
哪怕少年已經進入大堂,也不再與他對視,曾是觀湖書院君子的年輕賢人,還是一直轉頭望向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