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嬰境為練氣士第十境,金丹是第九境。之前有筆誤,特此說明。)
孫嘉樹這一晚,本該要宴請一位東南大洲的某位大人物,可是年輕家主臨時起意,讓內城孫府推掉這次接風宴,雖然很不合適,以至於那邊的管事破天荒提出了異議,但是孫嘉樹沒有任何解釋,在書房已經掐斷老宅與孫府的聯係,然後去往後邊的小祠堂。
那邊的管事有些束手無策,孫氏元嬰老祖不願孫府為難,已經百年光陰不在孫府那邊現身的老人,親自向那位管事麵授機宜,這才讓孫府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
之後一番沐浴更衣的孫嘉樹,獨自站在祠堂內,敬香後,如同麵壁思過,沉默不語。
祠堂除了靈位,牆上還懸掛有一幅幅孫家曆代已逝家主的畫像,多是如今孫嘉樹這般不起眼的裝束,這一代孫氏家主之位,屬於爺傳孫的隔代傳承,孫嘉樹爺爺在卸任家主之後,就去遊曆,最終會形成一個南下一個北上的局麵,加上大隋高氏願意退讓一大步,與大驪宋氏結盟,寶瓶洲中部有北俱蘆洲天君謝實,攔腰斬斷觀湖書院對北方地帶的嚴密控製,雖然書院第一次出手就雷霆萬鈞,扼殺了彩衣國梳水國在內中部十數國蠢蠢欲動的戰爭苗頭,但是宋集薪依稀看出了一條大驪鐵騎的推進路徑,勢如破竹,長驅南下,策馬揚鞭於南海之濱……
宋集薪對此默不作聲,隻是看在眼中,放在肚裡。
寶瓶洲形勢如何有利於大驪宋氏,不等於有利於他宋集薪,不提他跟廟堂重臣、柱國功勳們毫無交集,長春宮還有一個同胞弟弟,以及一位死心塌地偏愛幼子的娘娘,當初他去了一趟長春宮,名義上是骨肉分離多年,兒子認祖歸宗後,應當主動問候娘親,但是不管那位娘娘在長春宮,表現得如何傷心,宋集薪內心深處,發現自己很難感同身受,就像在看一位陌生人在那邊痛徹心扉,而他毫無惻隱之心,宋集薪當時就像一個沒有七情六欲的木頭人,除了擠出一點淚水,跟那位被打入冷宮的權貴婦人,就再沒有更多的言語,隻是她問一句,宋集薪答一句,不像是母子重聚,反而像是一場生搬硬套的君臣奏對。
再加上一個弟弟宋和在旁邊流淚,那次見麵,母子三人應該都很彆扭。
宋集薪獨自走在苻家的庭院廊道之中,他說想要自己散步逛逛,林鹿書院副山長便不再跟隨。宋集薪一路上遇見了不少俊朗男子和丫鬟婢女,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隻不過宋集薪腰間的那對老龍翻雲佩和老龍布雨佩,足夠讓他在苻家暢通無阻。
今天稚圭又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玩了。劍仙許弱也不知所蹤,這個人,據說在中土神洲都有偌大名頭的墨家豪俠,宋集薪一直想要結交示好,但是總覺得對誰都和顏悅色的許弱,其實最不好說話,雙方很難交心,也許哪天等自己走到那個位置上,才會好一些?宋集薪便忍著,以免適得其反。
一路行去,宋集薪欣賞著苻家精心打造的山水園林和亭台樓閣,看多了,便有些無聊。以前他在小鎮那些街巷瞎逛,不管身邊有沒有帶著婢女稚圭,都沒覺得風景如此不耐看。宋集薪想起稚圭,心中陰霾越來越濃鬱。
他很怕有一天,她不再是自己的婢女,一回頭,再沒有她的纖細身影。
就像現在這樣,宋集薪轉過頭,空蕩蕩的廊道,隻有不識趣的籠中鸚鵡在那裡說著人話,還是拗口晦澀的老龍城方言,宋集薪轉身走到鳥籠前,用手指重重敲擊竹編鳥籠,“閉嘴!”
鸚鵡學舌極快極準,回了宋集薪一句寶瓶洲雅言,“閉嘴!”
宋集薪一挑眉頭,又道:“宋睦是大爺。”
那隻五彩鸚鵡默默轉過身去,用屁股對著宋集薪,然後來了一句,“你大爺!”
宋集薪不怒反笑,心情好轉,笑著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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苻家有一座登龍台,是老龍城一處禁地,不在符城內,而是在老龍城最東邊的海邊大崖上,登龍台高數十丈,是老龍城最高的建築,但是空無一物,一直有位金丹境練氣士在此結茅修行,以防外人擅自闖入。
今天苻畦親自領著一位客人登台觀景,此外隻有嫡子苻南華作陪,再無他人。
而且最奇怪的地方,是苻畦在登龍台腳就停下身影,隻讓那位客人獨自登上高台。
金丹境練氣士跟苻畦恭敬打過招呼之後,多看了眼苻南華,就返回茅屋,繼續感悟大海潮汐,用以砥礪神魂。
苻畦輕聲道:“南華,你之前沒有選擇對陳平安出手,是不是認為孫嘉樹那麼聰明的人,隻會做出比你更聰明的舉動?”
苻南華老老實實回答:“除此之外,我始終在捫心自問,若是以老龍城城主的身份,對待此事,我應該如何做。是公器私用,還是……”
苻南華神色尷尬,不再說下去。
苻畦讚賞道:“如此看來,那天我跟你說的那些話,你是真聽進去了。苻家子孫,不能等到當了城主的那一天,才開始以城主身份行事,這點視野眼界都沒有的話,哪怕是家族最強者,隻知道為了一己私欲,打打殺殺,橫行無忌,一旦遇上真正的上五境仙人,莫說是苻家,整座老龍城,又算個什麼東西?”
苻南華一狠心,咬牙道:“父親,但是我如今境界低微,將來如何能夠名正言順繼承城主?”
苻畦啞然失笑,“如何?用錢砸啊,老龍城苻家彆的不說,錢是真不少。你以為當初我是怎麼從金丹境躋身十境元嬰的?我所消耗的天材地寶,都夠買下孫家在城外的三百裡長街。在那之後,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十境巔峰?除了還算勤勉修行,更多還是用錢堆出來的,不然你以為?”
苻南華目瞪口呆。
就這麼簡單?
苻畦雙手負後,抬頭望向那個步步登高的清瘦身影,微笑道:“我看好你之外,她的意見,哪怕隻是一句無心之言,還是最重要,形容為一錘定音也不誇張。老龍城苻家有些人和事,你目前無法接觸,但是接下來你會了解得越來越多,寶瓶洲山巔的真正風景,也會逐一呈現在你眼前。”
苻南華眼神炙熱起來。
苻畦笑意晦暗,“然後總有一天,你就會發現四周全是血腥味。”
那個拾級而上的外鄉人,是一位少女,她走上登龍台後,她滿臉血汙,不斷有血淚從金黃眼眸中流淌而下。
她煢煢孑立,形單影隻,環顧四周。
九大洲,五湖四海,山上山下,儘是墳塚,皆是仇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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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陳平安依舊守夜釣魚,然後掐著時辰,開始練習劍爐立樁,等到天亮後,又一次睜眼望向東邊的海麵上空。隻是這次陳平安沒有再惹來金色氣流的下墜,但是陳平安咧嘴笑,站起身朝那邊揮揮手,像是在跟熟人打招呼。
陳平安收起魚竿魚簍,返回孫家祖宅,結果看到孫嘉樹在河邊等待自己。
他在等陳平安,其實陳平安也在等他孫嘉樹。
鄭大風當初在內城小巷,慫恿自己摘掉那張遮掩容貌的麵皮,之後更有陰神對鄭大風從中作梗。
看似與孫家無關的隻言片語,陳平安稍作咀嚼,就能嘗出裡頭的暗藏殺機。
失望?當然會有。
怒火滔天?談不上。
劉灞橋介紹孫嘉樹給自己認識,肯定是好心好意,所以願不願意來到孫氏祖宅,是陳平安自己的選擇,歸根結底,還是趨利避害的本能,隻是回頭來看,這個選擇可能不是最差的,但也不是最好的。
苻家和孫家信奉的商賈之道,學問宗旨是什麼?孫嘉樹在閒聊之中,其實已經透露過一些。
陳平安對孫嘉樹的印象再次模糊起來,而且內心已經充滿了戒備和審視。
一個人的本性單純淳樸,完全不等同於憨傻遲鈍。要做真正的好人,得知道什麼是壞人。一個好人能夠好好活著,就是對這個世界最大的善意。
這些淺顯的東西,陳平安根本不用書上告訴他,市井巷弄的雞飛狗跳,街坊鄰居的雞毛蒜皮,龍窯學徒的勾心鬥角,不都在講這些?
孫嘉樹看著那個愈行愈近的背劍少年,深呼吸一口氣,先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作揖賠禮。
陳平安挪開腳步,避讓了孫嘉樹這個看似無緣無故的賠罪。
孫嘉樹起身後,對此不以為意,苦笑道:“陳平安,我已經幫你安排了範家的桂花島渡船,我孫家已經沒有顏麵請你登上山海龜。”
陳平安問道:“孫嘉樹,這是為什麼?”
孫嘉樹猶豫片刻,乾脆蹲下身,麵朝河水,撿起腳邊的一粒粒石子,輕輕丟入水中,“我之前想要富貴險中求,撈取一筆大偏財。故意隱瞞苻家對老龍城的掌控力度,隻讓你帶上那張不足以遮掩所有真相的麵皮,然後從那棟苻家盯得很緊的高樓走出,賭的就是性情執拗的苻南華咽不下那口氣,要興師動眾帶人殺你,在那之後,我會拚了半個孫家不要,也要保住你陳平安,事後你安然乘船去往倒懸山,就會覺得欠我孫嘉樹一個天大人情,我相信遲早有一天,孫家的回報,隻會比失去的更多。”
陳平安還是那麼提著魚竿拎著魚簍,站在原地,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你怎麼確定保得住我的性命?”
孫嘉樹頭也不回,伸手指了指頭頂,“有些人間最高處的人和事,苻南華沒資格知道,但是我孫嘉樹作為孫家家主,知道,老龍城城主苻畦當然更知道。這場晚輩之間的意氣之爭,我隻要押上全部家當,擺出不惜與苻家玉石俱焚的姿態,那麼苻畦就會在狠狠敲打一番孫家之後,在某個火候主動收手。你陳平安當然隻會有驚無險,不會死,而我孫嘉樹就能夠趁機跟你成為患難之交。”
直到這一刻,陳平安才滿腔怒火,臉色陰沉,悄然運轉氣機,將那股怒意死死壓在心湖。
孫嘉樹又丟出一顆石子,“孫家這些年聲勢正盛,表麵上與苻家有了一爭高下的實力,但是我看得稍微遠一點,除了一門心思投靠大驪王朝的苻家,五大姓氏中,範家緊隨苻家其後,其餘三家也各有依附,有觀湖書院,有北俱蘆洲的仙家府邸,有東南大洲的頂尖豪閥,都找到了靠山和退路,唯獨我孫家,一直舉棋不定,因為我也看中了大驪宋氏,隻是我找不到門路,早些年我讓一位金丹境家族供奉去往大驪京城,彆說是大驪皇帝,就連藩王宋長鏡的王府大門都進不去,一個買賣人,提著豬頭找不到廟的感覺,實在太讓人絕望了。”
陳平安問了第二個問題,“你不把我陳平安當朋友,很正常,那麼劉灞橋呢?”
孫嘉樹肚子裡早就想好的千言萬語,竟然沒有一句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孫嘉樹滿臉苦澀望向河水。
直指人心,不過如此。
暗中觀察此處對話的孫氏老祖,都為孫嘉樹捏了一把汗。
孫嘉樹微微低頭,雙手托住腮幫,既然再無應對良策,這個聰明至極的生意人,便乾脆順著本心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把他當朋友的,但是可能這一次之後,隻會多了你陳平安一個敵人,少了劉灞橋一個朋友。”
陳平安問了第三個問題,“之所以說這些,是不敢殺我?怕將來有一天,給人重返浩然天下後,一腳踏平孫氏祖宅?”
孫嘉樹搖頭道:“我不想殺你。”
他轉過頭,強顏歡笑,“陳平安,這句話,你信不信?”
陳平安沒有回答。
孫嘉樹站起身,像是卸下了萬斤重擔,不再那麼神色萎靡,終於恢複了幾分老龍城孫嘉樹的風采,“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之後不管你陳平安做什麼,我都不會後悔,這點擔當,我孫嘉樹還是有的。”
陳平安歎了口氣,“拿了行李,我就會去內城灰塵藥鋪,之後乘坐範家桂花島去往倒懸山。”
孫嘉樹點頭道:“好。”
兩人一前一後,默默走回孫氏祖宅,陳平安果真挎好包裹,就憑借記憶,走上那條黃泥土路。
孫嘉樹獨自吃著早餐,還是醃菜米粥饅頭,孫氏老祖坐在對麵,剛要說話,孫嘉樹已經說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我會儘快跟劉灞橋說清楚。”
老人問道:“是怕陳平安搶先告發,到時候更加為難?還是自己良心難安,不吐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