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不識貨,她認得,必然是大瀆龍宮某條大水脈凝成的水運精華,上古遺址的僥幸存世之物。比起這塊苻家老祖曾經懸佩多年的老龍布雨佩,雲泥之彆,先天靈寶,後天器物,本就是一條大鴻溝。範峻茂之所以如此眼熱,在於若是煉化了這枚玉簡,補足雲海損失,助她一步重返元嬰,猶有盈餘,然後輕鬆躋身上五境,所需不過三四十年光陰而已,在那之後,才需要範峻茂花費心,什麼時候我們桐葉宗淪落到這般田地了?在自家地盤上,難道直接不講道理了也不行?連以那最擅長的力壓人都做不到了?
薑尚真其實一直沒有徹底遠去,在千裡之外的一座山峰上,與一位關係不錯的老元嬰劍修喝著美酒,後者搖頭笑道:“桐葉宗的脊梁骨,算是垮了大半嘍。”
薑尚真仿佛不是玉圭宗薑氏家主,而是桐葉宗的供奉,嘿嘿笑道:“彆這麼說,杜懋好歹是個飛升境,隻要擺平了這位大劍仙,還有一線生機,說不定因禍得福,聲勢暴漲……”
薑尚真驀然大笑,“擺平個屁,杜懋這老烏龜算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我們家老宗主捎了消息給我,說杜懋鴻運當頭,在老龍城那邊本命仙兵吞劍舟好像給人打爆了,陽神身外身也成了彆人囊中的仙人遺蛻,如今就是個境界不那麼穩當的仙人境……老子這次算是賺大發了,老宗主很高興,說未來五百年,宗門對雲窟福地的抽成,再減去一成……哎呦喂,左右大劍仙,陳小劍仙,你們兩個老人家也就虧得不在這兒,不然我薑尚真立馬跪下來,給你們兩位大恩人使勁磕五百個響頭,以表謝意,不成敬意啊……”
薑尚真一邊狂笑,一邊拳敲石桌,幸災樂禍到了他這個境界,其實也不算多見。
那名鶴發童顏的元嬰老劍修輕聲問道:“敢問薑先生,桐葉宗應該如何應對?”
薑尚真伸手擦拭著眼角淚水,擺手道:“你再讓我笑一會兒,停不下來。”
老劍修無奈一笑。
他與薑尚真和陸舫,三人是很早就相識於山下的老朋友了。
薑尚真好不容易收斂笑意後,“還能如何,杜懋隻能孤注一擲,道理,是肯定講不過那位劍仙了,打架?怎麼打,隻靠那幾個玉璞境?說句難聽的,隻要左右鐵了心跟桐葉宗耗到底,彆說十之三四的靈氣動蕩,再給左右一年時間,桐葉宗就等著完蛋吧。換成以往,哪怕一座山頭沒有杜懋這種飛升境,鬨出這麼大風波來,儒家書院就該出現了,可這次,書院顯然不會出來主持公道了。這意味著什麼?是桐葉洲理虧在先,而左右即便闖入了桐葉宗轄境,始終不曾逾越絲毫,占著理行事,這使得桐葉洲書院,甚至是某座中土學宮都無可奈何。”
老劍修點頭道:“讀書人殺人的刀子,可不沾血,莫過於此。”
薑尚真轉頭望向北方桐葉宗那邊,哪怕千裡之遙,依稀可見山水氣運開始出現清濁混淆的蛛絲馬跡,薑尚真除了唯恐天下不亂之外,又有悚然自省,以及一絲絲在所難免的兔死狐悲,神色淡然道:“杜懋除了涸澤而漁,一口氣掏空梧桐小洞天的所有靈氣,幫助自己強行飛升之外,沒有其它法子了,隻要飛升成功了,不管如何,好歹撈到了一樁功德傍身,按照禮聖訂立的那條規矩,儒家書院就需要幫忙看顧著桐葉宗山門很長一段時間,到時候左右除非願意跟整個儒家正統叫板,否則就隻能見好就收了。”
薑尚真雙手合十,高高舉過頭頂,閉眼祈禱道:“劍仙左右,左大爺,求你老人家再接再厲,一定要乾死杜老烏龜啊!”
元嬰老劍修撫須而笑,你杜懋不是最敵視世間劍修嗎?最喜歡作踐那些不幸落在你手上的劍修嗎?現在如何?有本事倒是從烏龜殼裡探出頭試試看啊?
這一天大年三十的暮色中,被桐葉宗掌控無數年的那座梧桐小洞天,先是在祖師山之巔,現出一部分真身,如同海市蜃樓的瑰麗景象,然後飄散不定起來,最終砰然碎裂,洞天碎片化作一道道彗星散入浩然天下各處,有些直接消亡,有些破開虛空,不知所蹤。
然後是山巔杜懋的肉身逐漸隨風消逝。
唯有陰神變成的一尊金身法相,汲取了梧桐小洞天的絕大多數靈氣後,變得無比巍峨威嚴,這尊身高數千丈的金身法相,雙腳虛踩祖師山之巔,雖依然是練氣士的金身法相範疇之列,身軀卻已經煥發出五彩琉璃之色,變幻莫測,法相伸手雙臂,雙手五指撐開,舉在頭頂,然後向外猛然一扯,如同撕開了浩然天下的一處天幕。
天幕撕裂處,天雷滾滾,紫電翻湧,種種巨大如山嶽的身影一閃而逝,如蛟龍骨架拖尾遊曳如閃電,有盤腿而坐的金色巨大屍骸,有一隻猩紅巨爪試圖將天幕裂縫撕扯更大……無一例外,皆是浩然天下世間不可見的恐怖異象。
劍修左右,一手負後,一手持劍,橫劍在身前,緩緩升空。
相比杜懋舍了肉身不要,以陰神吞食一座小洞天的近乎無窮儘靈氣,才打造出來的這副五彩琉璃之飛升法相,左右的人與劍,小如芥子。
左右一劍緩緩橫掃而過。
僅此而已。
左右一直認為,人間劍術之巔,隻在兩劍,其中一劍,在那位中土讀書人的最得意一劍,隨手劈開了黃河洞天。
另外一劍,就一直收在自己劍鞘內。
正是此次。
片刻之後。
那尊已經飛升離地數千丈的巨大琉璃法相。
在巨大如山嶽的法相“半山腰”,出現了一條極其纖細、不可察覺的雪白絲線,細如人間女子的尋常發絲而已。
在距離天幕越來越的時候,攔腰而斷,五彩琉璃身軀斷成了兩截,上半截身軀猶然悲憤拔高而去,伸手試圖攥住天幕縫隙的卷口處,想要以此攀爬而去,下半截身軀砰然碎裂,靈氣重歸天地,還有諸多飛升境遺蛻留下來的十餘塊殘存琉璃物,濺射四麵八方,又成為彆人在修行路上的機緣。
左右已經收劍歸鞘。
上半截身軀的那尊琉璃神人,頹然追回浩然天下的大地。
如一顆絢爛流星銷蝕在半空中。
左右抬頭看了眼尚未合攏的天幕,左右收回視線,化虹去往桐葉洲和寶瓶洲之間的廣袤海域。
出海沒多久,左右就停下身影。
老秀才問道:“為何不飛升離去?”
左右默不作聲。
兩人相隔不過四五步。
老秀才伸手指向那處杜懋強行飛升扯開的天幕縫隙,大怒道:“為何借機不離開這座天下?!難道你真想要勘驗了那句混賬話,真要‘左右是個死’?!”
左右低下頭。
隻是這次老秀才沒有跳起來給他一巴掌,頹然道:“去吧,知道你一直想要去倒懸山,去劍氣長城。去吧去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弟子要傷先生的心,都是攔不住的。”
左右作揖道:“弟子左右,拜彆先生!”
老秀才揮揮手,說不出話來。
左右轉過身後,似有不舍,沒有化虹而去,隻是一步步走去。
左右說道:“先生收取的小師弟,挺不錯的。”
老秀才沒好氣道:“滾滾滾。”
老秀才也轉過身,先生與弟子,兩人就這樣背對著背,一人站在原地,一人就此遠遊。
老秀才突然撓撓頭,似乎想起很多往事,那會兒自己還是個窮秀才,名聲不顯,所以收取的大弟子崔,是個有錢人家的孩子,窮秀才兩袖清風,故而囊中羞澀嘛,然後第二個弟子和第三個弟子,就沒那麼有錢了,那會兒三個弟子,其實處得挺好,他這個先生當得也是最舒心的,後來呢,一個個都長大了。
老秀才背對著那個其實一輩子也沒怎麼瀟灑過的弟子,突然欣慰笑道:“以後到了劍氣長城,一定要瀟灑啊。”
略微停頓,老人輕聲道:“左右啊,其實你劍練得好,書讀得更好。”
劍修大步離去,隻在這他極其不喜歡的紛雜人間,留下了最後一句話:“是先生教得好。”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