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明月當空(2 / 2)

劍來 天蠶土豆 20442 字 9個月前

老爺的名聲。

隻可惜卸任之後,彆說是一把萬民傘,隻有一地雞毛的罵名,縣衙下屬,背地裡罵他迂腐,不曉得給衙門爭取點好處,光顧著給他們找罪受,地方豪紳也罵他不諳庶務,老百姓也罵,罵他沽名釣譽,勞民傷財。

某天說到傷心處,又喝多了酒,書生竟是淚水盈眶,顧不得在馬篤宜那邊假裝文豪名士了。

陳平安也沒有多說什麼。

隻講了講自己對於清官和好官的粗略看法,大致講了前者的好處,後者的難處。

書生聽了,大醉酩酊,憤懣不已,說那官場上的和光同塵,就已經要不得,若是還要同流合汙,那還當什麼讀書人,當什麼官,一個真正的讀書人,就該靠著真才實學,一步步位居中樞要緊,然後滌蕩濁氣,這才算是修身治國,不然就乾脆便彆當官了,對不起書上的聖賢道理。

陳平安笑著說也有道理。

沒有多勸半句。

不是陳平安覺得道理講不通,或是覺得書生的想法太幼稚天真。

而是這類讀書人的糟心事。

陳平安親眼看過。

頂著一個國師弟子頭銜的吳鳶,最早在龍泉擔任縣令後,處處碰壁,要說那些大姓大族,難道不怕崔瀺?

可就是一顆顆和顏悅色的軟釘子,偷偷埋在衙署內外,讓吳鳶焦頭爛額,仕途不順,最後不得不“搬出”小鎮,為袁曹兩姓的嫡子挪窩,隨著龍泉由縣升郡,吳鳶當然是順勢從縣令高升為郡守,隻是陳平安敢斷言,吳鳶在大驪朝堂的印象,已經跌入穀底,有背景有靠山,順風順水一時,自然不難,可注定無法順風順水一世,其中艱辛,有錢人也好,權貴子弟也罷,一樣會覺得糟心遭罪。

事實上,當年吳鳶也確實曾經對身邊某位京城豪族子弟,說過一句肺腑之言,與那位文秘書郎,說清楚了請大家為文武廟書寫匾額、或是勞駕家族打破龍泉僵局的兩者差彆,香火情,不單單是與朋友之間,哪怕是家族內部,也一樣會用完的,切莫亂用。

若是如今的陳平安聽說了此事此言,說不定就要與吳鳶坐下來,好好喝頓酒,僅憑這句話,就夠一壺好酒了。

在藕花福地,陳平安見識過許多世代簪纓的官宦子,到了地方為官,自以為可以,實則不少人從風光到黯然,再到徹底沉寂,期間也會有破壞規矩的捷徑而走,一時得利之後,地方官員也捏著鼻子認了虧,隻是卻往往會默默反彈,對那些來自京城的官家子弟,愈發抱團排斥,手腕愈發純熟陰險,當個傻子逗弄戲耍。

所以陳平安如今忌憚那個從泥腿子變成軍中大將的蘇高山,卻也不會小覷了姓氏尊貴、在官場起步階段可謂得天獨厚的曹枰。

馬篤宜氣了個半死,忍了半天,忍無可忍,就想要說話,卻被陳平安搖頭示意,不要說話。

陳平安其實能夠理解這位書生的困境。

與他自己在書簡湖的處境,如出一轍。

他要不要與虎謀皮,與本是生死之仇、本該不死不休的劉誌茂,成為盟友?一起為書簡湖製定規矩?不做,自然省心省力,做了,彆的不說,自己心中就得不痛快,有些時候,夜深人靜,還要捫心自問,良心是不是缺斤少兩了,會不會終究有一天,與顧璨一樣,一步走錯,步步無回頭,不知不覺,就變成了自己當年最喜不喜歡的那種人。

陳平安尊重書生的選擇。

興許不當官了,既有狀元之才,又有家族底蘊,潛心之學數十年,桃李滿國,難道就不是一種更好的破局之法?

也是。

那個美好的可能性,就擺在書生的道路前方。

陳平安如何舍得多說一句,書生你錯了,就該一定要為了一時一地的老百姓福澤,當一個問心有愧的讀書人,廟堂上多出一個好官,國家卻少了一位真正的先生?其中的取舍與得失,陳平安不敢妄下定論。

這些繞來繞去,兜兜轉轉,都是陳平安從書上書外看來的,想來的。

許多曾經隻知道是好道理、卻不知好在何處的言語,齊先生的,阿良的,姚老頭的,一枚枚竹簡上的,各色各樣的人,他們留給這個世界的道理言語,也就越來越清晰,仿佛被後人拎起了線頭線尾,清清白白,真真切切。

有聚便有散。

哪怕書生再喜歡馬篤宜,哪怕他再不在乎馬篤宜的冷漠疏遠,可還是要返回京城,遊玩縱情山水間,終究不是讀書人的正業。

離彆之時,他才說了自己的家世,因為以後那個陳先生若是找他喝酒,與人問路,總得有個地址不是。

原來書生是梅釉國工部尚書的嫡孫。

相逢投緣便飲酒,彆離無妨再約酒,這大概就是好的江湖。

曾掖其實還是不太理解,為何陳先生願意這麼與一個酸書生耗著光陰,硬是陪著書生逛了百餘裡冤枉路的山水形勝。

哪怕書生是一位尚書老爺的嫡孫,又如何?曾掖不覺得陳先生需要對這種人間人物刻意結交。

不值當。

彆說是陳先生,就是他曾掖,一個尚未躋身中五境的山澤野修,與是否屬於山上修士的心高氣傲無關,而是曾掖遇到同樣的人同樣的事,撐死了救了人喝了酒,也就散了。

不過一想到既然是陳先生,曾掖也就釋然,馬篤宜不是當麵說過陳先生嘛,不爽利,曾掖其實也有這種感覺,隻是與馬篤宜有些差彆,曾掖覺得這樣的陳先生,挺好的,說不定將來等到自己有了陳先生如今的修為和心境,再遇上那個書生,也會多聊聊?

曾掖的

修道之心,無形之中,從最初一定要死死抓緊陳先生的袖子,活下去,變成了哪怕以後離開了陳先生,也要活得更有滋味一些,與茅月島甚至是整座書簡湖的野修前輩們,都要活得不一樣些。

比如,對待山下的凡俗夫子,更有耐心一些?

曾掖如今肯定想得不夠通透,可終究是開始想了。

高大少年大概不知道,當年的泥瓶巷少年,一樣是這般行走而來,才有今天的賬房先生。

與書生分開後,三騎來到梅釉國最南邊一座名為旌州的城池,裡邊最大的官,不是太守,而是那座漕運總兵官衙門的主人,總兵官是僅次於漕運總督的大員之一,陳平安停留了一旬之久,因為發現這裡靈氣充沛,遠勝於一般地方城鎮,有益於馬篤宜和曾掖的修行,便挑選了一座臨水的大客棧,讓他們安心修行,他自己則在城內閒逛,期間聽說了不少事情,總兵官有獨子,才學平平,科舉無望,也無心仕途,常年在青樓勾欄流連忘返,聲名狼藉,隻不過也未曾如何欺男霸女,唯獨有個怪癖,喜歡讓下人捕捉大肆貓犬狸狐之類,拗折其足,捩之向後,觀其孑孓狀,以此為樂。

結果那座總兵官衙署,很快傳出一個駭人聽聞的說法,總兵官的獨子,被掰斷手腳,下場如在他手上遭殃的貓犬狐狸無異,嘴巴被塞了棉布,丟在床榻上,早已被酒色掏空的年輕人,明明身受重傷,但是卻沒有致死,總兵官大怒,確定是妖魔作祟之後,一擲千金,請來了兩座仙家洞府的仙師下山降妖,當然還有就是想要以仙家術法治好那個殘廢兒子。

當時陳平安剛好在漕運河畔散步,親眼看到了一撥乘坐仙家小舟入城的山上仙師。

站在船頭的為首之人,竟是一位龍門境修士。

這在梅釉國這類藩屬附庸,請動一位龍門境,是很大的手筆了,看來那座總兵官府邸確實是富得流油。

除了方便曾掖和馬篤宜修行,選擇在旌州逗留,其實還有一個更加隱蔽的原因。

根據春花江畔那座客棧的仙家邸報記載,那橫空出世的青衣女子和白衣少年,曾經在旌州地界上空,攔下過一次朱熒王朝那位被譽為“一腳已在元嬰境”的金丹老劍修,除去這次交手,旌州前後,又有總計三次的“停步”廝殺,最終在梅釉國與朱熒王朝接壤的邊境,剛好斬殺劍修。

陳平安猜測崔東山和阮秀姑娘是在“釣魚”,誘使一兩位元嬰劍修離開山頭,失去山水陣法的庇護,然後不管不顧地趕往梅釉國版圖,救下那名大道有望、國之重器的金丹劍修。

不然以崔東山的元嬰修為和一身法寶,對付一個金丹劍修,根本無需麻煩。

極有可能,梅釉國邊境一帶,就藏著兵家阮邛或是墨家許弱,即便是兩人都在,陳平安都不會感到奇怪。

不愧是龍門境修士的譜牒仙師,與另外一撥勢力較小的同行聚頭後,治好了那位權貴子弟,隻是將來行走會微瘸,注定是提不起重物了,雙方仙師,分彆以仙家秘寶和一頭靈物,循著蛛絲馬跡,當晚就找到了那頭膽敢對總兵官府出手的妖物,在城中一場血戰,那夥仙師倒是一個比一個出手淩厲,妖物一直隻是繞路躲避,險象環生。

事實上,能夠那麼以其人之道折磨總兵官獨子,悄然潛入,又悄然離去,就意味著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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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掉那個年輕人,輕而易舉,隻是不知為何,妖物沒有殺人,隻是傷人。

夜色中,陳平安一直在城頭那邊看著,袖手旁觀。

如果不是那頭妖物犯傻,有意無意挑選了一條不利於遠遁的路線,旌州城內今晚肯定要死傷慘重,倒不是降妖捉怪不對,而是譜牒仙師的次次出手,真是半點不計後果。

最後仍是被那頭妖物逃出城中。

仙師如蝶雀紛紛掠過城頭,撇下那些隻能夠搖旗呐喊的漕運官兵,繼續出城追殺,城內官兵肯定打破腦袋都想不到,那兩夥仙師出城追殺,氣勢洶洶,實則很快就停下了,即便已經沒了妖物的蹤跡,仍是故意靈器迭出,對著一塊空地轟砸不斷,絢爛至極。

與此同時,那位從頭到尾沒有傾力出手的龍門境老仙師,在出城之時,就改了方向,悄然離開捉妖大軍隊伍。

陳平安躍下城頭,遠遠尾隨其後。

在旌州城二十多裡外的大山之中,陳平安站在一棵大樹的枝頭,看著那位老修士一番廝殺後,以一根銀白色的法寶縛妖索,成功束縛住了那頭現出真身的狸狐。

老修士得逞之手,以縛妖索拽著那頭渾身浴血的雪白狸狐,徑直來到陳平安附近,笑問道“怎麼,要分一杯羹?”

陳平安飄落在地,笑道“老仙師做得一手好買賣,弟子那邊,回頭去總兵官府說一通大妖難馴的措辭,反正城內百姓人人都看到了你們的出手,儘心儘力,炫目不已,想必那位封疆大吏寢食難安,又要乖乖交出一大筆神仙錢,懇請老仙師你們務必捉妖到底,這邊,老仙師偷偷捕獲了妖物,到時候再隨便找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狸狐精怪,交予總兵官府交差,皆大歡喜。”

老修士撫須而笑,“你這後生,倒是眼力不差。我那些愚鈍的弟子當中,都有幾個不開竅的傻蛋,你不過是在旁邊看了幾眼,就曉得其中關節了。”

陳平安玩笑道“老仙師該不會是要殺人滅口吧?”

老修士哈哈大笑,“我又不是那喪心病狂的野修,為了錢財,爹娘師徒都可以不認,說吧,你開個價,若是價格公道,就當是你一筆該得的意外之財,馬無夜草不肥嘛。”

陳平安問道“不知道老仙師捕捉此物,拿來做什麼?”

老修士提了提手中縛妖索,妖物哀嚎不已,“畢竟是辛苦修行到觀海境的妖物,拿回山門後,調教一番,去其戾氣,當做護山供奉栽培,不是我自誇,這也是它的一樁大道福緣。”

陳平安點了點頭,笑道“有真有假,且不去管。不過我還是奉勸老仙師慎重考慮,不要以那根縛妖索捉我。”

老修士眼神晦暗不明,“你這後生,真是不知好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真不怕好事變禍事?”

陳平安雙手籠袖,收斂笑意,“你其實得感激這頭妖物,不然先前城內你們造孽太多,這會兒你已經半死不活了。”

龍門境老修士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放聲大笑,樹葉震動,簌簌而落。

陳平安歎息一聲,“生財有道,撈到手的又是漕運官員的不義之財,我覺得很好。可是為了掙錢,枉顧百姓性命不說,這會兒還要與人聯手,等著他們聞訊趕來,捉妖又殺人,斬草除根,就不太善了。”

老修士看著那個初看隻是病秧子的年輕人。

越看越不對勁。

也就愈發忌憚。

修行之人,一旦真正結仇,很容易就是一方死絕為止,不然就是糾纏不清的百年恩怨。

陳平安說道“我出錢與你買它,如何?”

老修士猶豫不決。

陳平安丟出一塊玉牌。

青峽島頭等供奉。

老修士沒敢伸手接住,修士秘術,千奇百怪,誰敢掉以輕心。

陳平安沒有早早馭回玉牌,任其懸停空中,由著那位龍門境老修士仔細端詳,然後丟出一顆穀雨錢,“如今我們青峽島有些亂,聲勢不如以往,你又是個梅釉國小有名氣的譜牒仙師,不然你這會兒已經死了,這根法寶縛妖索,也會是我的囊中之物,拿了錢,就消停一些,不然你就一輩子和弟子一起,乖乖躲在山頭上安心修道好了。”

陳平安笑了笑,“當然了,一顆穀雨錢,價格肯定不算公道,但是價格公道了,對得起這塊玉牌嗎?對不對,老仙師?”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

兩把飛劍掠出,一閃而逝。

老修士眼皮子直打顫,揮袖一推,將玉牌拂退回那個身穿青色棉衣的年輕“劍仙”身邊,然後收下了那顆穀雨錢,打了個稽首,笑道“不打不相識,道友若是信得過,以後可以來我們龍蟠山做客。”

陳平安收起玉牌,初一十五也掠回養劍葫,微笑道“老仙師如此會做生意,我可不敢上門送錢。”

老修士爽朗大笑,一抖縛妖索,雪白狸狐摔落在地,收起那件法寶,也說了幾句比較硬氣的話語,“隻要青峽島在書簡湖還站得穩,小小龍蟠山,隻會送錢,不敢收禮,燙手。不敢若是青峽島哪天沒了,希望咱們不要再見麵,不然傷感情。”

老修士也不含糊,撂下話後,說走就走。

陳平安掠上枝頭,片刻之後,才飄然落地,是真走了。

那頭蜷縮在地的雪白狸狐,一邊療傷,一邊瞪大眼睛,瞪著那個年輕修士。

真是位劍修?

她下山之後,不敢招搖過市,見到的山上修士都不多,所以還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劍修呢。

陳平安揮揮手,“走吧,彆示敵以弱了,我知道你雖然沒辦法與人廝殺,但是已經行走無礙,記得近期不要再出現在旌州地界了。”

她眨了眨眼睛。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怪我耽誤你在龍蟠山的大道福緣?”

她以清脆嗓音開口說道“龍蟠山豢養了一頭很可怕的惡蟒,是真正的護山供奉,喜歡吞食精怪,所以方才那個老壞蛋是騙你的,你以後一定要小心啊。”

陳平安點點頭,示意自己會留心的,然後沒有走向前,而是在原地蹲下身,“是不是很奇怪為什麼我是書簡湖的野修,為何要救你?”

她趕緊閉上嘴巴,一個字都不說了。

陳平安笑著拋出一隻小瓷瓶,滾落在那頭雪白狸狐身前,道“如果不放心,可以先留著不吃。”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公子圖什麼呢?”

陳平安微笑道“那我問你,為了不傷及無辜,差點在城中就被抓住,你又圖什麼呢?”

她笑眯起眼,一頭狸狐這般作態,又仿佛人間女子,所以特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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