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門派的衰敗跡象,往往是從青黃不接開始的。
這一點,黃鉞城不差,畢竟還有個何露撐場麵,但是自己的寶峒仙境更好。
除了晏清,還有這個翠丫頭,加上自己那個已經閉關十年的大弟子,都會是未來寶峒仙境的頂梁柱。
晏清心中大震。
為何那人明明藏拙了,原本已經打定主意袖手旁觀的範祖師,反而動了殺機?
蒼筠湖上,一座島嶼被湖君殷侯的真身蛇蟒,以大尾犁出一條巨大的溝壑。
那一襲青衫,次次出拳隻是退敵。
自保有餘,攻勢乏力。
瞧著已經沒有任何還手之力,一拳打碎暮寒河神的金身後,再將湖君逼出真身現世,應該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了。
這讓本來還藏藏掖掖的兩河一渠三條水龍,打得越來越酣暢淋漓,個個凶性大發。
蒼筠湖遠處,響起湖君殷侯的呐喊聲,“範老祖,隻要你助我誅殺此獠,我便將那件姹紫法袍贈予寶峒仙境!”
範巍然微笑不語。
晏清舉目望去,哪怕運轉口訣,駕馭氣府靈氣,使得一雙眼眸散發出紫色流光,已經呈現出“日月照爐、眼生紫煙”的術法大成氣象,可晏清仍是看得不太真切,那處戰場終究還是離著渡口太遠,她隻能瞧見蛇蟒洶洶撲騰的影子。
雖然翠丫頭天生就能夠看出一些玄之又玄的模糊真相,可晏清她還是不太敢信,一位江湖傳說中的金身境武夫,能夠在湖君殷侯的地界上,麵對數位神?的傾力圍毆,猶然應付得遊刃有餘。若是雙方上了岸廝殺,蒼筠湖神?沒有那份地利,晏清才會稍稍相信。
何況純粹武夫,一口真氣衰竭下墜,隻要不給他隨意換氣的機會,那幾乎就是必死無疑的慘淡結局。
雙方這都搏殺多久了?
還是說金身境武夫的體魄,不但一口真氣綿長如江河,或是真的達到了佛家不敗金身的境界,可以隨便硬抗下湖君和三條水龍的聯手攻勢?
遠處又有湖君殷侯的嗓音如悶雷滾滾,傳來渡口,“範巍然!我再加一個暮寒河的河神神位,送給你們寶峒仙境!”
範巍然高聲道:“如果我沒有老眼昏花,似乎藻溪渠主也死了?”
蒼筠湖上,除了驚天動地的巨浪滔天,湖君殷侯再無言語傳來。
晏清雖然不理紅塵俗事,但是一座蒼筠湖轄境,附庸不過是總計三河兩渠,交出一個河神神位已算誠意十足,如果再拿出一個藻溪渠水神,加上芍溪渠本就算是荒廢了,若是湖君殷侯真答應下來,簡直就是在自己身上釘入了兩顆眼中釘、肉中刺,一渠一河兩位銀屏國正統神?,又有寶峒仙境作為靠山,湖君殷侯就完全失去了隨便打殺的權利,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這點道理,湖君殷侯自然明白,何況還會涉及大道根本,瓜分掉了蒼筠湖的大量山水氣運,換成晏清也絕對不會貿然答應下來。
晏清以心聲詢問道:“老祖,真要一口氣拿下兩個蒼筠湖水神位置?”
範巍然微笑道:“不這麼抬抬價,殷侯即便乖乖交出了暮寒河神位,也會怨氣難平,以殷侯的城府和手腕,一定會打壓得新河神淪為一個廢物,我們寶峒仙境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天天聽一位彆國地界的自家河神訴苦,到時候管還是不管?”
晏清點頭道:“老祖遠見。”
範巍然抓起晏清的一隻白膩如藕的纖纖玉手,老嫗一手握住,一手輕拍手背,感慨道:“晏丫頭,這些俗事,聽過了知道了,就算了,你隻管安心修行,養靈潛性證大道。”
晏清嗯了一聲。
範巍然鬆開手,胸有成竹道:“說不定比我預期的收成,還要更好些。”
果不其然。
不到半炷香,湖君殷侯再次高聲道:“範老祖,藻溪渠主之位,一並給你!若是再不答應,得寸進尺,以後蒼筠湖與你們寶峒仙境修士,可就沒有半點情誼可言了!”
這一次的嗓音,再無先前的沉穩,咬牙切齒,顯然有些氣急敗壞了。
範巍然微微一笑,朝晏清低聲道:“如何?”
晏清神色複雜,輕聲道:“老祖小心。”
“晏丫頭,你大概不知道十數國曆史上,最後那位金身境武夫,到底是怎麼死的,回頭返回師門,可以問一問你師父,那可是我那師妹與黃鉞城城主的成名之戰。”
範巍然大笑著化虹掠去。
晏清皺了皺眉頭。
杜俞依舊老老實實站在原地,在心中默默求神拜佛。
當頭頂長虹掛空去往蒼筠湖,杜俞便覺得用處不大了,不過如果手頭有三炷香的話,杜俞還真會往地上一插。
一座幾乎被削平的小島嶼上。
湖君殷侯的龐大真身,繞著島嶼緩緩遊曳。
兩位河神金身駕馭的水龍,已經殺紅了眼,在島嶼上瘋狂撲殺那一抹青色身影。
至於芍溪渠主掌控的那條墨黑色水龍,正浮在島嶼外邊的湖麵上,隱匿於龍宮中的渠主皮囊,在一張蒲團上搖搖欲墜,這位芍溪渠主臉色雪白,隻覺得一身骨頭都要被打爛了。
附近兩位河神,都站在蒲團之上,閉眼凝神,金光流轉全身,而且不斷有龍宮水運靈氣湧入金身之中。
隻是皮囊在此,以便近水樓台汲取龍宮的充沛水運,三位河渠水神真正的金身,已經完全融入三條水龍當中。
一條水龍以碩大頭顱撞向那青衫客。
卻被一掌抵住頭顱,絲毫不得前移。
那人微笑道:“是不是有些累了?那就換我來?”
陳平安撚出一張崇玄署雲霄宮秘製的玉清光明符,早已默念口訣完畢,朝天空一擲而出。
大放光明。
如有一日耀?縈內ぁ?/
由於沒有刻意追求範圍廣闊,那麼針對這座島嶼的拘押壓勝,就愈發堅固不可摧。
一位河神化身的這條水龍就想要甩頭而退。
以豎立姿態抵住頭顱攻勢的那隻手掌,隨著那位青衫客的一步踏地,輕輕擰轉,以手刀向前。
一線劃開,將那條由河神金身坐鎮的水龍從頭顱起始,一路開膛破肚。
當那人站定之時,手中多出一塊稍大的金身碎塊。
龍宮之中那副幻化人形的河神皮囊,頓時枯萎,化作灰燼。
另外一條水龍先是茫然,然後瘋狂逃竄,隻是當它撞在那堵光耀刺眼的封禁牆壁上,頭顱當場砰然碎裂出幾條裂紋,忍著劇痛,它便想要刨地而遁,隻要鑽透了島嶼這點山根,一旦近水,就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隻是下一刻它頭顱之上如遭重擊,緊貼著島嶼地麵向前滑去,硬是給這條水龍開辟出一條深溝來。
來到水龍頭頂的負劍青衫客一拳砸下。
整座小島都隨之一顫,濺起無數灰塵,原本洶湧拍岸的湖水,更是反向起浪。
又是一顆河神金身碎塊,被那人握在手中。
再一看。
湖君殷侯竟然不見了。
這也正常,本就是各個擊破的小手段,那位湖君若是闖入符陣範圍,袖中還有一張更值錢的符?等著,自己剛好還給蒼筠湖一道主菜。
陳平安眼角餘光瞥見那條浮在湖麵上裝死的墨色小水龍,一個擺尾,撞入湖中,濺起一大團水花。
陳平安一拍養劍葫,飛劍十五一掠而去。
陳平安望向一處,那是湖君殷侯的逃遁方向。
背後那把劍仙自行出鞘兩三寸。
陳平安眯起眼,望向不斷累積孕育的濃重雲海,沉聲道:“回去!”
劍仙鏗鏘歸鞘。
似乎還有些怨氣。
陳平安身形向後微微一晃,不過他暫時也不與這把劍計較。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張玉清光明符握在手中,絕大多數仙家符?,就是這點不好,開門不易關門難,符膽一開張,就隻能眼睜睜任由符光流散天地間,修士隻能減緩符膽碎裂和靈氣流逝的速度,卻無法完全終止一張上符?的燃燒。不過這張符?,關了門後,哪怕已經成為一座四麵漏風的宅邸,隻要不再祭出,撐過一旬光陰應該不難。
那位蒼筠湖湖君,自有法子讓他乖乖上岸,與自己做生意,就是需要稍稍耗費一點時日。不過更大的可能性,還是他主動靠岸。活得久爬得高的壞人,往往不會蠢,這是一件讓人很無奈的事情。
至於飛劍十五,隻是尾隨追蹤那位芍溪渠主,不求殺敵。
湖底龍宮的大致方位知道了,做買賣的本錢就更大。
陳平安轉頭望向空中,笑問道:“老嬤嬤這是要趕來作甚?怕我不會鳧水,無法返回渡口不成?”
老祖範巍然滿腔怒火,這個湖君殷侯竟然自己跑了,拿自己頂缸!如果不是察覺到自己即將趕到,這個深不可測的年輕人絕對不會臨時收手,放棄追殺殷侯。
好嘛,先前還敢揚言要與寶峒仙境的修士不對付,以後百年,我就看看是你蒼筠湖的水深,還是我們寶峒仙境子弟的術法更高。剛好自己那個師妹已經注定破境無望,就讓她帶人來此專程與你們蒼筠湖這幫精怪畜生對峙百年!
看著那個嘴上客氣寒暄的年輕人,一手縮在袖中,雙指卻撚住那張威勢恐怖的符?,剛好露出一點金光。
範巍然禦風懸停在島嶼與蒼筠湖交界處,瞥了眼那人係掛腰間的朱紅色酒壺,微笑道:“果真是一位劍仙,而且如此年輕,真是令人驚訝。”
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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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摘下養劍葫,喝了口水,抹了抹嘴,笑道:“我那杜俞兄弟,這一路上,說了蒼筠湖一大籮筐的齷齪事,提起你們寶峒仙境,倒是由衷的恭敬佩服,所以今夜之事,我就不與老嬤嬤你計較了。不然看這麼一場好戲,是需要花錢的。”
範巍然心中冷笑。
突然發現那人死死盯住了自己,隻聽他緩緩道:“所以請滾。”
範巍然臉色陰沉,雙袖鼓蕩,獵獵作響。
範巍然驀然一笑,“來日方長,預祝這位外鄉小劍仙,一路遊山玩水,順風順水。如果願意的話,可以去我們寶峒仙境做客。”
然後那個問了一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家祖師堂很堅實?”
範巍然好歹聽出這不是一句好話,但是當她心意已決,便再無任何猶豫糾結,微笑道:“將來小劍仙一見便知。”
老嫗禦風返回渡口。
陳平安抬頭看了眼那座尚未退散的漆黑雲海。
除了那湖君殷侯的真身撞擊,還算湊合,其餘三條水龍的磕磕碰碰,真是談不上什麼裨益體魄。
陳平安彆好養劍葫,又站了片刻,這才腳尖一點,躍出島嶼地界,踩在蒼筠湖水麵上,身形化作一縷青煙,一次次蜻蜓點水,去往渡口。
當陳平安躍上渡口,老嫗和寶峒仙境修士都已離開。
杜俞依舊披掛神人甘露甲,一手按刀,站在原地給竹箱鬥笠還有那行山杖當門神。
陳平安笑道:“這麼講義氣?”
杜俞狠狠抹了把臉,這風吹雨打的,整張臉有些僵硬了,一抹過後,擠眉弄眼,雙手互搓,笑容燦爛起來。
倒不是不想說幾句奉承話,隻是杜俞絞儘腦汁,也沒能想出一句應景的漂亮話,覺得腹稿中那些個好話,都配不起眼前這位前輩的絕世風采。
陳平安將那隻卷起的袖子輕輕撫平,重新戴好鬥笠,背好書箱,拔出行山杖。
杜俞剛要挪步,他娘的竟然有些腿麻。
自己這尊鬼斧宮小門神,當得也算兢兢業業,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了?
前輩你是目光如炬的山巔老神仙,一定要稍稍掛念心頭啊。
陳平安走在前邊,杜俞趕緊收起了那件甘露甲,變作一枚兵家甲丸收入袖中,腳步如風,跟上前輩,輕聲問道:“前輩,既然咱們成功打退了蒼筠湖諸位水神,又趕跑了那幫寶峒仙境那幫修士,接下來怎麼說?咱們是去兩位河神的祠廟砸場子,還是去隨駕城搶異寶?”
陳平安笑道:“咱們?”
至於“打退”一說準不準確,陳平安懶得解釋。
杜俞笑嗬嗬,半點不難為情。
隻是火候分寸還是需要的,隨後杜俞便不再絮叨。
隻是走了一會兒,杜俞忍不住問道:“前輩,咱們這是要去藻溪渠主的水神廟?”
陳平安點頭道:“我要在那邊歇腳幾天,等著湖君上岸找我談買賣。”
杜俞哦了一聲,不敢多問什麼。
原路返回水神祠廟,府上的婢女丫鬟和仆役,無論是鬼物還是活人,都已樹倒猢猻散。
陳平安來到懸掛“綠水長流”匾額的內宅門前,將其收入咫尺物當中,雖然藻溪渠主已經金身消亡,但是這塊不同尋常的匾額,還孕育有一些水運靈氣,極有可能是這座祠廟最值錢的物件了。
陳平安摘下竹箱和鬥笠,坐在最底層的台階上,讓杜俞在院中點燃一堆篝火。
陳平安開始練習劍爐立樁。
大戰之後,調養生息必不可少,不然留下後遺症,就會是一樁長久的隱患。
再者陳平安也要以內視之法,去看看那兩條沒有完全小煉的水運金蟒、碧蛇,是否真的可以裨益水府。
杜俞盤腿坐在篝火一旁,小心翼翼瞥了一眼那位前輩的坐姿,沒啥想法,修煉仙家神通,可不是光有一個架子就行的。
再說了,估計以這位前輩的身份,必然是一門極其高明的術法,便是一五一十傳授了整套口訣,自己都一樣學不會。
一抹流螢劃破夜空,鑽入那位前輩腰間的酒壺中。
杜俞默默告訴自己,千奇百怪,見怪不怪。
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杜俞期間添了幾次枯枝。
然後杜俞發現當那個前輩睜開眼睛後,似乎心情不錯,臉上有些笑意。
陳平安抬頭看了一眼。
幾乎籠罩住整座蒼筠湖地界的厚重雲海,已經散去。
圓月當空。
陳平安問道:“杜俞,你說就蒼筠湖這邊積澱千年的風土人情,是不是誰都改不了?”
杜俞大大咧咧道:“除非從上到下,從湖君,到三河兩渠的水神,全部都換了,尤其是蒼筠湖湖君必須得第一個換掉,才有機會。隻不過想要做成這種壯舉,除非是前輩這種山巔修士親自出馬,然後在這邊空耗最少數十年光陰,死死盯著。不然按照我說,換了還不如不換,其實蒼筠湖湖君殷侯,還算是個不太涸澤而漁的一方霸主,那些個他故意為之的洪澇和乾旱,不過是為龍宮添加幾個資質好的美婢,每次死上幾百個老百姓,碰上一些個腦子拎不清的山水神?,連本命神通的收放自如都做不到,嘩啦一下子,幾千人就死了,如果再脾氣暴躁一點,動輒山水打架,或者與同僚結仇,轄境之內,那才是真正的民不聊生,餓殍千裡。我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多了山水神?、各地城隍爺、土地的抓大放小,老百姓那是全不在意的,山上的譜牒仙師,開門立派的武學宗師啊,京城公卿的地方親眷啊,有點希望的讀書種子啊,這些,才是他們重點籠絡的對象。”
陳平安瞥了眼杜俞。
杜俞一臉無辜道:“前輩,我就是實話實話,又不是我在做那些壞事。說句不中聽的,我杜俞在江湖上做的那點醃?事,都不如蒼筠湖湖君、藻溪渠主指甲縫裡摳出來的一點壞水,我曉得前輩你不喜我們這種仙家無情的做派,可我杜俞,在前輩跟前,隻說掏心窩子的言語,可不敢欺瞞一句半句。”
陳平安笑了笑。
杜俞沒上杆子往上爬,不覺得自己真就入了這位山巔老神仙的法眼,然後便可以狐假虎威狗仗人勢。
撐死了就是不會一袖子打殺自己而已。
杜俞這點眼力勁兒,還是有的。
大概這才是真正的山巔人,是真正的大道無情。
杜俞其實先前仰頭望月,也有些憂愁,不知為何,遊曆江湖那麼多次,那麼多年,生平第一次有些掛念爹娘。
不過這會兒前輩一睜眼,就又得打起精神,小心應付前輩看似輕描淡寫的問話。
就當是一種心境砥礪,爹娘以往總說修士修心,沒那麼重要,師門祖訓也好,傳道人對弟子的念叨也罷,場麵話而已,神仙錢,傍身的寶物,和那大道根本的仙家術法,這三者才最重要,隻不過修心一事,還是需要有一點的。
杜俞壯起膽子問道:“前輩,在蒼筠湖上,戰果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