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將那顆穀雨錢輕輕拋給冪籬女子,笑道:“做完買賣,咱們就都可以跑路了。”
毛秋露一咬牙,接住那顆穀雨錢,攥在手心,的確是一顆千真萬確的穀雨錢。
小水怪急匆匆喊道:“還有那串鈴鐺彆忘了!你也花一顆穀雨錢買下來!”
陳平安還是不理她。
小丫頭腮幫鼓鼓,這讀書人忒不爽利了。
冪籬女子笑著摘下手腕上那串鈴鐺,交給那位她一直沒能看出是練氣士的白衣書生。
她的那位師門長者,一揮手,以整座湖麵作為八卦的符陣,頓時收攏在一起,將那在銀色符籙大網中渾身抽搐的小丫頭拘押到岸邊,其餘青磬府仙師也紛紛馭回羅盤。
毛秋露笑道:“我們撤去符陣,陳公子可要看好了,千萬彆讓她逃竄入湖水。”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自然。”
符陣瑩光瞬間消散。
陳平安一步跨出,拎住那小丫頭的後領,高高提起,她懸在空中,依舊板著臉,雙臂環胸。
山坡那邊,那些走鏢江湖客和過路商賈都已迅速收拾家當,開始在那些僧人的護送下,匆忙夜行趕路。
而那撥青磬府仙師根本沒有言語交流,就自行走入隊伍當中,顯然是要幫著那些寶相國僧人一起護送離開。
陳平安大聲喊道:“那位鏢師!”
一個騎馬來到坡頂的年輕鏢師,轉過頭望去。
隻見那白衣書生除了一手拎著那個小姑娘,手中還多出了一隻酒壺,然後使勁一甩,往他高高拋來一壺酒。
那年輕鏢師隻需坐在馬背上,一伸手就接住了那壺酒。
年輕人收起酒壺,露出笑容,抱拳致謝。
江湖偶遇,萍水相逢。
投緣便飲酒,無需寒暄,莫問姓名。
毛秋露轉頭問道:“陳公子?不一起走?!”
然後這位冪籬女子聽到了一個怎麼都想不到的理由,隻聽那人大大方方笑道:“我換個方向跑路,你們人多,黃風老祖肯定先找你們。”
毛秋露氣得說不出一個字來,轉過身去,背對那人,高高舉起手臂,伸出大拇指,然後緩緩朝下。
可那人竟然還好意思說道:“回頭有機會去你們青磬府做客啊。”
冪籬女子收起手勢後,置若罔聞,大步離去。
被人拎在手中的小姑娘搖頭晃腦,幸災樂禍道:“讀書人,你看不出來吧,她對你可是有點好感的,現在是半點都沒有嘍。”
後領一鬆,她雙腳落地。
隻見那白衣書生笑道:“沒瞧出來,你挺有江湖經驗啊。”
黑衣小姑娘雙手負後,瞪大眼睛,使勁看著那人手中的那串鈴鐺。
陳平安將鈴鐺拋給她,然後戴好鬥笠,彎腰側身背起了那隻大竹箱。
小丫頭愣在當場,然後轉了一圈,真沒啥異樣,她伸長脖子,整張小臉蛋和淡淡的眉毛,都皺在了一起,表明她腦子現在是一團漿糊,問道:“嘛呢,你就這麼不管我了?你是真不把一位大水怪當大水怪了是吧?”
陳平安一手推在她額頭上,“滾蛋。”
小丫頭怒道:“嘛呢嘛呢!”
她驀然張大嘴巴,小臉蛋頓時裂開大嘴,露出雪亮的鋒利牙齒,就那麼張大不合攏,“怕不怕?”
陳平安背著竹箱,緩緩走向山坡,撂下一句,“怕死了。”
山坡北邊不遠處,動靜越來越大了。
黑衣小姑娘猶豫了一下,隨手將那串鈴鐺拋入湖中,然後捏著下巴,開始皺眉想問題,眼睜睜看著那個白衣書生走上了山坡。
她冷哼一聲,轉身大搖大擺走向碧綠小湖,然後猛然站定轉頭,結果隻看到那人已經站在了坡頂,腳步不停,就那麼走了。
小丫頭使勁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唉。
一個縱身飛躍,墜入水中,現出真身變作一條魚怪,追著那串不斷下墜的鈴鐺,搖頭擺尾,往湖底遊曳而去。
山坡那邊。
當一襲白衣走出數裡路。
停步不前,他摘下了鬥笠和竹箱。
隻見一位渾身浴血的老僧坐在原地,默默誦經。
身邊黃沙地上,插有一根錫杖,銅環相互劇烈撞擊。
老僧一身鮮血竟是淡金色。
隨著老僧入定誦經,周圍方丈之地,不斷綻放出一朵朵金色蓮花。
老僧四周有一道黃色龍卷風不斷席卷,隱約可見有一襲黃袍藏匿其中。
被那股黃沙龍卷瘋狂衝擊,那些金色蓮花一瓣瓣凋零。
老僧雖然雙眼緊閉,卻仍是一揮袖子,如今老僧隻能依稀感知到身後出現了一位外人,有些著急,沉聲道:“快走!抓緊老僧錫杖,它會助你遠離此地,莫要回頭!”
那根錫杖斜飛出去,向那白衣書生飛掠出去,然後懸停在那人身邊,錫杖環環相扣,似乎十分焦急,催促書生趕快抓住,逃離這處是非之地。
老僧為了分心駕馭那根錫杖離地救人,已經出現破綻,黃沙龍卷愈發氣勢洶洶,方丈之地的金色蓮花已經所剩無幾。
就在老僧就要徹底被黃沙裹挾、徹底消磨金身之際,耳畔有一個溫醇嗓音輕輕響起,“大師隻管入定說佛法,小子有幸聆聽一二,感激不儘。”
然後那年輕人一步前掠十數丈,同時出聲道:“隨我降妖!”
隻見竹箱自行打開,掠出一根金色縛妖索,如一條金色蛟龍尾隨雪白身形,一起前衝。
縛妖索鑽入黃沙龍卷當中,困住那一襲黃袍。
白衣書生則出拳如雷而已。
隻是拳罡如虹,聲勢驚人,讀書人卻閒庭信步,但是隨便一袖子下去,往往整個衝天龍卷都要被當場打成兩截。
老僧緩緩睜開眼睛,微微一笑,雙手合十,低頭卻不是誦經,而是呢喃道:“威德巍巍,住心看淨。可惜無茶,不然上座。”
那一襲白衣與那道龍卷,打得遠去了。
老僧緩緩起身,轉身走到竹箱那邊,抓回那根銅環已然寂靜無聲的錫杖,老僧佛唱一聲,大步離去。
這一天夜幕中。
一位白衣書生背箱持杖,緩緩而行。
腳上掛著一個黑衣小姑娘,雙手死死抱住他的腳踝,所以每走一步,就要拖著那個牛皮糖似的小丫頭滑出一步。
陳平安也不低頭,“你就這麼纏著我?”
身上還纏繞著一個包裹的小姑娘點頭道:“我包裹裡邊這些湖底寶貝,怎麼都不止一顆穀雨錢了。說好了,都送給你,但是你必須幫我找到一個會寫書的讀書人,幫我寫一個我在故事裡很凶、特彆嚇人的精彩故事。”
陳平安無奈道:“你再這樣,我就對你不客氣了啊。”
小姑娘糊了一把眼淚鼻涕在那人腿上,哽咽道:“求求你了,就帶我一起走江湖吧,你本事那麼大,黃沙老祖都給你打殺了,跟著你混,我吃香喝辣不愁啊。我一定要找到那個讀書人,寫我的故事,我要名垂青史,家家戶戶都曉得我是一頭啞巴湖的大水怪。”
陳平安停下腳步,低頭問道:“還不鬆手?”
黑衣小姑娘打死不鬆手,晃了晃腦袋,用自己的臉龐將那人雪白長袍上的鼻涕擦掉,然後抬起頭,皺著臉道:“就不鬆手。”
陳平安一抬腳,“走你。”
小姑娘被直接摔向那座碧綠小湖,在空中不斷翻滾,拋出一道極長的弧線。
片刻之後。
陳平安轉頭望去。
遠遠跟著一個跟屁蟲,見到了他轉頭,就立即站定,開始抬頭望月。
陳平安歎了口氣,“跟在我身邊,說不定會死的。”
小丫頭屁顛屁顛往前跑,隻是一見到那白衣讀書人皺眉了,就趕緊一個急停,悶悶道:“誰不會死啊,反正都是要死的,我又不怕這個,我就是想要誰都知道我,知道了,死就死了。”
陳平安繼續前行。
她便跟在後邊。
期間她蹲在地上,直愣愣盯著地麵,歪著腦袋,然後驀然張大牙齒鋒利的嘴巴,一口將一條蜥蜴吞下。
站起身後,背著個包裹的小姑娘眉開眼笑,“美味!”
隻是她突然發現那人轉過頭。
她立即繃臉,視線遊移不定,隻是腮幫忍不住動了動。
那人笑了笑,“那就跟著吧,爭取到了春露圃,幫你找個落腳的地方。可是醜話說在前頭,你要是半路反悔了,想要返回啞巴湖,你自己走,我不會管你。”
她飛奔到那人身邊,挺起胸膛,“我會反悔?嗬嗬,我可是大水怪!”
那人嗯了一聲,“米粒兒大小的大水怪。”
她破天荒有些難為情。
這件芝麻大小的糗事,是萬萬不能寫到書裡去的。
在那之後,白衣書生身邊便跟著一個經常嚷著口渴的黑衣小姑娘了。
一起跋山涉水。
小丫頭覺得倍兒有意思。
那人會帶著他一起坐在一條街上的牆頭,看著兩家的門神相互吵架。
是對門對戶的兩家門神,張貼文財神的那戶人家,出了一位任俠仗義的好漢,貼有武財神的,卻出了一位讀書種子,美姿容,在當地縣城素有神童美譽。
當時那個至今還隻知道叫陳好人的讀書人,給她貼了一張名字很難聽的符籙,然後兩人就坐在遠處牆頭上看熱鬨。
此後他們還一起看到了山神嫁女給水神之子的場景,瞧著是鑼鼓喧天的大排場,可其實寂靜無聲,那人當時讓出道路,但是山神爺隊伍那邊的一位老嬤嬤,主動遞了他一個喜錢紅包,那人竟然也收了,還很客客氣氣地說了一通恭賀言語,真是丟人現眼,裡邊就一顆雪花錢唉。
後來他們又見到了傳說中的五嶽山君巡遊,金衣神人,身騎白馬,身後是一條長長的尾巴,很是威風了。
還在一座占地很大卻破敗不堪的某位娘娘祠廟旁邊,親眼見到了三位漂亮女子,從祠廟西廊一間帷幔敝損、人跡罕至的地方,姍姍走出,去與一位陽間書生私會,可惜那之後的羞人光景,身邊那個家夥竟然不去看了,連她也不許去偷窺,隻是白天時分,他們再去那邊一瞧,隻見祠廟那處,矗立有三尊彩繪斑駁的美姬泥像,相較之前,各自少了一塊帕巾、一支金釵和一枚手鐲。
更好玩的還是那次他們誤打誤撞,找到一處隱匿在山林中的世外桃源,裡邊有幾個妝扮成文人雅士的精魅,遇見了他們倆後,一開始還很熱情,隻是當那些山野精怪開口詢問他能否即興吟詩一首的時候,他傻眼了,然後那些家夥就開始趕人,說怎的來了一個俗胚子。他們倆隻好狼狽退出那處府邸,她朝他擠眉弄眼,他倒也沒生氣。
這些都是極有意思的事情,其實更多還是晝夜趕路、生火煮飯這麼沒勁的事情。
不過有些時候這個怪人也是真的很怪。
他有一次行走在山崖棧道上,望向對麵青山崖壁,不知為何就一掠而去,直接撞入了山崖當中,然後咚咚咚,就那麼直接出拳鑿穿了整座山頭。還好意思經常說她腦子進水拎不清?大哥彆說二姐啊。
他還會經常在夜宿山巔的時候,一個人走圈,能夠就那麼走一個晚上,似睡非睡。她反正是隻要有了睡意,就要倒頭睡的,睡得香甜,大清早睜眼一看,經常能夠看到他還在那邊散步逛圈圈。
他也有不太正經的時候。
有次路過郡城之外的水榭,是文人騷客的集會,暴雨時分,眾人涼亭觀雨如觀瀑,一個個興致頗高,然後那人就嗖一下不見了,不知怎麼做到的,就隻有那座水榭附近沒有了大雨,涼亭裡邊的讀書人們一個個呆若木雞。看得她躲在水裡,捧腹大笑。
每隔一段時間,在溪澗旁邊,他就會一拍酒葫蘆,取出一把……小巧玲瓏的飛劍,刮胡子。他有次轉頭對她一笑。她可半點笑不出來,那可是仙人的飛劍!
他也曾經幫著莊稼漢子下地插秧,那會兒,摘了書箱鬥笠,去往田間忙碌,好像特彆開心。
一開始鄉野村夫們還害怕這個讀書人是瞎胡鬨,幫倒忙,不曾想真正上手了,比他們半點不生疏,等到勞作之後,村民們想要邀請他們去吃飯,可他又笑著離開了。
隻不過這些雞毛蒜皮事兒,都不太威風赫赫就是了,讓她覺得半點不過癮,跟著他這麼久,半點沒有闖出名堂來,還是誰都不知道她是一頭啞巴湖大水怪,見著了誰,他都隻會介紹她姓周,然後啥都沒啦。
唯獨一次,她對他稍稍有那麼丁點兒佩服。
一條大河之上,一艘逆流樓船撞向躲避不及的一葉扁舟。
然後便有白衣人禦劍而至,飄落在在一葉扁舟上,伸出一手撐住樓船,一手持酒壺,仰頭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