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府相較以往,其實也就是多出一個陳平安,並沒有熱鬨太多。
寧府的沉寂緣由,太過沉重。
原本寧府在寧姚出生後,有機會成為董、齊、陳三姓這樣的頂尖家族,如今皆已過眼雲煙,卻又有陰霾揮之不去。
倒是疊嶂的鋪子那邊,因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的返鄉酒,老劍仙董三更親自出馬,總計六位劍仙拚桌喝酒,大駕光臨,又有三位劍仙在無事牌上刻字,使得小酒鋪剛要走下坡路的生意,一夜過後便生意興隆得不像話,蹲著喝酒的劍修一抓一大把,與此同時,酒鋪推出了晏記鋪子獨有醬菜,買一壺酒,就白送一碟,配合略顯寡淡的竹海洞天酒,哧溜一口酒,嘎嘣脆一口醬菜,滋味絕佳。
陳平安在寧府的衣食住行,極有規律,撇開每天待在斬龍崖涼亭六個時辰的煉氣,往往是清晨時分,與白嬤嬤一起灑掃庭院半個時辰,在此期間,詳細詢問練拳事宜,在獅子峰李二幫忙喂拳,說得足夠詳細,隻不過不同的巔峰宗師,各自闡述拳理,往往根本相通、道路迥異,風光大不一樣,老嫗經常說到細微處,便親自演練拳招,陳平安有樣學樣。老嫗其實尤為欣慰,因為陳平安在街上一戰當中,就已經早早用上了她的拳架,白煉霜的拳法,與絕大多數世間拳意,反其道行之,最重收拳,神意內斂,打熬到一個仿佛圓滿無漏的境地,出神入化,再談向敵遞拳。
每天午時,與納蘭夜行在芥子小天地演武場上,去熟悉一位玉璞境劍修的飛劍,約莫消耗半個時辰。
子時時分,還有一場演練,這都是納蘭夜行的要求,想要學習到他截然不同的兩種劍意精髓,這個兩個時辰,就是最佳時分。
與納蘭夜行學劍,不比與白嬤嬤學拳,經常要負傷,其實納蘭夜行出劍極有分寸,陳平安也就是看著傷痕累累,皮開肉綻,都是小傷,可白嬤嬤卻次次心疼,有次陳平安稍稍受傷重了些許,子時練劍過後,按照老規矩,與納蘭爺爺喝兩盅,結果白嬤嬤對著納蘭夜行就是一通罵,罵了個狗血淋頭,納蘭夜行隻是伸手捂住酒杯,不敢還嘴。其實練劍一事,陳平安說過,寧姚也幫著說過,都希望白嬤嬤不用擔心,可不知為何,可謂知書達理的老嫗,唯獨在這件事上,擰不過彎,不太講理,苦的就隻能是納蘭夜行了。
後來聽說陳平安劍氣十八停瓶頸鬆動,有了破關跡象,老嫗這才忍著心疼,勉強算是放過沒有功勞隻有苦勞的納蘭夜行。
關於阿良修改過的十八停,陳平安私底下詢問過寧姚,為何隻教了這麼些人。
寧姚神色凝重,說阿良不是不想多教幾人,而是不敢。
陳平安當時坐在涼亭內,悚然驚醒,竟是破天荒直接嚇出了一身冷汗。
教得多了,整個蠻荒天下年輕一輩的妖族劍修,都可以齊齊拔高劍道一籌!
寧姚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我至今為止,隻教了裴錢一人。”
寧姚點頭道:“那就沒事。”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詢問城池這邊除了兩本版刻書籍,還有沒有一些流散市井的劍仙筆劄,無論是本土或是外鄉劍修著作,不管是寫劍氣長城的廝殺見聞,還是遊曆蠻荒天下的山水遊記,都可以。寧姚說這類閒雜書籍,寧府自身收藏不多,藏書樓多是諸子百家聖賢書,不過城池北方的那座海市蜃樓,可以碰碰運氣。
陳平安卻猶豫起來。
那座集市,很古怪,其根腳,是名副其實的海市蜃樓,卻長久凝聚不散為實質,瓊樓玉宇,氣派恢宏,宛如仙家府邸,將近四十餘座各色建築,能夠容納數千人之多。城池本身戒備森嚴,對於外鄉人而言,出入不易,所以浩然天下與劍氣長城有長久貿易的巨商大賈,都在那邊做買賣,奇巧物件,古董珍玩,法寶重器,應有儘有,那座海市蜃樓每百年會虛化,在那邊居住的修士,就需要撤出一次,人物皆出,等到海市蜃樓重新自行凝聚為實,再搬入其中。
寧姚曾經就在那邊遭遇一場刺殺。
白嬤嬤也是在那邊從十境武夫跌境為山巔境,純粹武夫不是跌境常見的練氣士,由此可見,當年那場偷襲,何等險峻且慘烈。
陳平安沒有答應寧姚一起去往那邊,隻是打算讓人幫著搜集書籍,花錢而已,不然辛苦掙錢圖什麼。
如果不說手段儘出的搏殺,隻談修行快慢。
陳平安哪怕不跟寧姚比較,隻與疊嶂陳三秋他們幾個作比較,還是會由衷自愧不如。有一次晏琢在演武場上,說要“代師傳藝”,傳授給小姑娘郭竹酒那套絕世拳法,陳平安蹲在一旁,不理睬一大一小的瞎胡鬨,隻是抬頭瞥了眼陳三秋與董畫符在涼亭內的煉氣氣象,以長生橋作為大小兩座天地的橋梁,靈氣流轉之快,簡直讓人目不暇接,陳平安瞧著便有些揪心,總覺得自己每天在那邊呼吸吐納,都對不住斬龍崖這塊風水寶地。
寧姚站在一旁,安慰道:“你長生橋尚未完全搭建,他們兩個又是金丹修士,你才會覺得差距極大。等你湊足五件本命物,五行相依相輔,如今三件本命物,水字印,寶瓶洲五嶽土壤,木胎神像,三物品秩夠好,已經有了小天地大格局的雛形。要知道哪怕是在劍氣長城,絕大多數地仙劍修,都沒有這麼複雜的丹室。”
陳平安笑道:“劍修,有一把足夠好的本命劍,就行了,又不需要這麼多本命物支撐。”
寧姚說道:“我這不是與你說些寬慰言語嗎?”
陳平安笑道:“心領了。”
陳平安記起一事,“疊嶂每天忙著鋪子生意,當真不會耽擱她修行?”
寧姚搖頭道:“不會,除了下五境躋身洞府境,以及躋身金丹,兩次是在寧府,其餘疊嶂破境,都靠自己,每經曆過一場戰場上磨礪,疊嶂就能破境極快,她是一個天生適合大規模廝殺的天才。上次她與董畫符切磋,你其實沒有看到全部,等真正上了戰場,與疊嶂並肩作戰,你就會明白,疊嶂為何會被陳三秋他們當作生死好友,除我之外,陳三秋每次大戰落幕,都要詢問晏胖子和董黑炭,疊嶂的後腦勺看清了沒有,到底美不美。”
寧姚說道:“故而董、陳兩家長輩,對於出身不太好的疊嶂,其實一直很刮目相看,尤其是陳家那邊,還有意讓一位年輕俊彥,嫁娶疊嶂,陳三秋的那位兄長都點頭答應了,隻是疊嶂自己沒答應。董爺爺願意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送行,選在疊嶂的鋪子,與你無關,隻與疊嶂救過董黑炭的性命,有關。疊嶂曾經說過一句話,‘我若必死,無需救我。’董爺爺特彆欣賞。”
寧姚笑道:“這些事情,我沒有跟疊嶂多說,她心思細膩,總會多想,我怕她分心,她對於那些戰功彪炳的前輩劍仙,太過仰慕,過猶不及。先前在店鋪那邊,你應該也察覺到了,不管是左右,還是董爺爺,或是韓槐子酈采他們,疊嶂見到了,都會很緊張。”
陳平安點點頭,“確實發現了,你要是答應,回頭我可以與她聊聊,關於此事,我比較有心得。”
寧姚盯住陳平安,問道:“這有什麼不答應的,還是說,你覺得我很不近人情?”
陳平安伸出雙手,捏住寧姚的臉頰,“怎麼可能呢。”
一直眼觀八麵耳聽四方的晏胖子一個不慎,給學了他拳腳武藝的小姑娘一腿砸在麵門上,晏琢渾然不覺,給郭竹酒使眼色,小姑娘轉頭一瞧,倒抽冷氣,師父恁大膽,果然是藝高人膽大!自己更是聰明絕頂運氣好,此次拜師學藝,穩賺不虧!
寧姚站著不動,任由那家夥雙指捏住兩邊臉頰,“本事這麼大,去芥子小天地,陪你練練手?”
陳平安趕緊收手,不過一手負後,一手攤開手掌伸向演武場,微笑道:“請。”
寧姚一挑眉,掠入演武場靠近南邊的那處芥子天地,飄然站定,輕輕擰轉手腕。
陳平安跑了個沒影。
寧姚也沒追他,隻是祭出飛劍,在芥子天地中閒庭信步,連練劍都算不上,隻是久未讓自身飛劍見天地罷了。
修行一事,對於寧姚而已,實在不值一提。
郭竹酒怔怔道:“審時度勢,能伸能屈,吾師真乃大丈夫也。”
晏琢問道:“綠端,我教你拳法,你教我這馬屁功夫,如何?”
小姑娘學那青衫劍客師父當初在大街一役,對敵之前,擺出一手握拳在前、一手負後的瀟灑姿勢,搖頭道:“你心不誠,資質更差。”
晏琢有點懵。
寧姚招手道:“綠端,過來挨打。”
郭竹酒嚷了一句好嘞,然後就開始跑路,好歹是位中五境劍修,禦風逃遁不難,就是不如未來師父那般行雲流水罷了。
弟子不如師,無需羞愧。
隻可惜被寧姚伸手一抓,以火候剛好的一陣細密劍氣,裹挾郭竹酒,將其隨隨便便拽到自己身邊。
郭竹酒一個踉蹌站定,輕喝一聲,雙手合掌,然後十指交纏掐訣,“天靈靈地靈靈,寧姐姐瞧不見,打了也不疼!”
晏琢雙手捂住臉,狠狠揉搓起來,自言自語道:“要我收綠端這種弟子,我寧肯拜她為師。”
郭竹酒若是以為自己這樣就可以逃過一劫,那也太小覷寧姚了。
小姑娘鼻青臉腫地離開寧府,蹦蹦跳跳,出門的時候,還問寧姐姐要不要吃糕點,並且拍胸脯保證,自己就是走路不
長眼睛,摔跤摔的,結果莫名其妙又給寧姐姐抓住小腦袋,往大門上一頓敲門。
有些暈乎乎的郭竹酒,獨自一人離開那座學拳聖地,她可憐兮兮走在大街上,摸了摸臉,滿手心的鼻血,給她隨便抹在身上,小姑娘高高仰起腦袋,慢慢向前走,心想練拳真是挺不容易的,可這是好事哇,天底下哪有隨便就能學會的絕世拳法?等自己學到了七八成功力,寧姐姐就算了,師娘為大,師父未必願意偏袒自己,那就忍她一忍,可是董不得那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以後走夜路,就得悠著點嘍。
腰間懸掛一枚晃悠悠碧綠抄手硯的小姑娘,一直仰頭看著萬裡無雲的蔚藍天空,輕輕點頭,今兒是個好日子。
這天陳平安與寧姚一起散步去往疊嶂的酒鋪。
以往兩人煉氣,各有休歇時辰,不一定湊得到一起,往往是陳平安獨自去往疊嶂酒鋪那邊。
今天寧姚明明是中斷了修行,有意與陳平安同行。
陳平安也沒多想。
路過那條生意遠遠不如自己鋪子生意興隆的大街酒肆,陳平安看著那些大大小小的楹聯橫批,與寧姚輕聲說道:“字寫得都不如我,意思更差遠了,對吧?”
寧姚說道:“有家大酒樓,請了儒家聖人的一位記名弟子,是位書院君子,親筆手書了楹聯橫批。”
陳平安笑道:“這就是隻學去一點皮毛的拙劣生意經了,不會成事的,我敢打賭,酒樓生意不變差,那邊掌櫃就要燒高香了,休想酒客領情。在這邊大大小小的酒家七十餘家,人人賣酒,浩然天下出產的仙家酒釀百餘種,想喝什麼酒水都不難,可歸根結底,賣的是什麼?”
寧姚問道:“是什麼?”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繼續打量四周那些好似羞羞赧赧小娘子的楹聯內容。
寧姚說道:“不說拉倒。”
陳平安趕緊說道:“當然是要那些買酒之人,飲我酒者,不是劍仙勝似劍仙,是了劍仙更勝劍仙。小鋪子,粗陋酒桌板凳,偏偏無拘束,小小酒杯大天地。所以疊嶂說掙了錢,就要更換酒桌椅凳,學那大酒樓折騰得嶄新鮮亮,這就萬萬不成。晏胖子提議他用私房錢入夥,拿出記在他名下一座生意不濟的大綢緞鋪子,也給我直接拒絕了,一來會壞了風水,白白折損了如今酒鋪的獨有風采,再者,咱們這座城池不算小了,數萬人,算他半數的女子,會賣不出綾羅綢緞?所以我打算與晏胖子說道說道,彆繼續添錢入夥我們店鋪,我們出錢入夥他的綢緞鋪子。在這裡,真正願意掏錢的,除了喜歡飲酒的劍修,就是最喜歡為悅己者容的女子了。綢緞鋪子的新楹聯,我都打好腹稿了……”
寧姚緩緩道:“阿良說過,男子練劍,可以僅憑天賦,就成為劍仙,可想要成為他這樣善解人意的好男人,不受過女子言語如飛劍戳心的情傷,不挨過女子遠去不回頭的情苦,不喝過千百斤的魂牽夢縈酒,萬萬彆想。”
陳平安轉頭望向寧姚,眨了眨眼睛,“說的對啊,過去十年,心心念念人,隔在遠遠鄉,仙人飛劍也難及,唯有練拳飲酒解憂。”
下一刻,陳平安驀然驚慌失措起來。
寧姚的臉色,有些沒有任何掩飾的黯然。
那一雙眼眸,欲語還休。她不善言辭,便從來不說。因為她從來不知如何說情話。
以前那個練拳一百萬才走到倒懸山的草鞋少年,也如他一般言辭笨拙,所以她不會覺得有什麼,好像就該那樣,你不言我不語,便知道了。
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輕輕抹過寧姚的眉毛,輕聲道:“不要不開心,要愁眉舒展。”
寧姚說道:“我就是不開心。”
陳平安一個彎腰,抱起寧姚開始奔跑。
寧姚不知所措。
陳平安抱著她,一路跑到了疊嶂酒鋪那邊,酒桌上和蹲在一旁的大大小小劍修幾十人,一個個目瞪口呆。
其中還有不少妙齡女子,多是慕名而來的大家閨女。見此場景,也沒什麼,反而一個個眼神熠熠生輝,更有膽大的女子,豪飲一口酒水,吹口哨那叫一個嫻熟。
陳平安將寧姚放下,大手一揮,“還沒結賬的酒水,一律打九折!”
然後陳平安又補充道:“二掌櫃說話未必管用,以疊嶂大掌櫃的意思作準。”
酒客們齊刷刷望向疊嶂,疊嶂笑著點頭,“那就九折。”
頓時響起喝彩聲。
他娘的能夠從這個二掌櫃這邊省下點酒水錢,真是不容易。
陳平安拎了根小板凳,又要去街巷拐角處那邊當說書先生了,望向寧姚,寧姚點點頭。
疊嶂來到寧姚身邊,輕聲問道:“今兒怎麼了?陳平安以前也不這樣啊。我看他這架勢,再過幾天,就要去街上敲鑼打鼓了。”
寧姚斜瞥了眼遠處一桌嘰嘰喳喳的鶯鶯燕燕,笑了笑,沒說話。
疊嶂忍住笑,在寧姚這邊,她偷偷提過一嘴,鋪子這邊如今經常會有女子來喝酒,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是奔著那個聲名在外的二掌櫃來的。有兩個沒羞沒臊的,不但買了酒,還在酒鋪牆壁的無事牌那邊,刻了名字,寫了話語在背後,疊嶂如果不是鋪子掌櫃,都要忍不住將無事牌摘下,寧姚先前那次,去翻開了那兩塊無事牌,看過一眼,便又默默翻回去。
陳平安坐在小板凳上,很快就圍了一大幫的孩子。
依舊是說了個上次沒說完的山水神怪故事,斷在關鍵處,笑眯眯撂了一句且聽下回分解。
身邊全是抱怨聲。
那個比郭竹酒還要更早想要跟陳平安學拳的屁大孩子,就蹲在陳平安腳邊,從陶罐裡摸出一顆銅錢,“陳平安,你接著說,有賞錢。不夠的話,我可以加錢。”
陳平安伸手推開孩子的腦袋,“一邊涼快去。”
然後陳平安從懷中取出一張拓碑而來的紙張,輕輕抖開,“這上邊,有沒有不認識的字?有沒有想學的?”
有個少年悶悶道:“不認識的字,多了去,學這些有什麼用,賊沒勁。不想聽這些,你繼續說那個故事,不然我就走了。”
陳平安環顧四周,差不多皆是如此,對於識文斷字,陋巷長大的孩子,確實並不太感興趣,新鮮勁兒一過去,很難長久。
識字一事,在劍氣長城,不是沒有用,對於那些可以成為劍修的幸運兒,當然有用。
可是在這邊的大街小巷貧寒人家,也就是個解悶的事情。如果不是為了想要知道一本本小人書上,那些畫像人物,到底說了些什麼,其實所有人都覺得跟那些歪歪斜斜的石碑文字,從小打到再到老到死,雙方一直你不認識我,我不認識你,沒什麼關係。
陳平安笑道:“不急。我今天隻與你們解一字,說完之後,便繼續說故事。”
陳平安拿起膝蓋上的竹枝,在泥地上寫出一個字,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