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是一個在寶瓶洲,一個在北俱蘆洲。
最後到了現在,這都他娘的一個在蠻荒天下,一個在浩然天下了。
結果她還在魏晉的酒杯裡,喝再多的酒,也無用,喝掉一杯,倒滿了下一杯酒,她就在了。
魏晉舉起酒杯,高聲問道:“不喜飲酒之人,為何難醉倒?”
魏晉一飲而儘,“世間最早釀酒人,真是可恨,太可恨。”
疊嶂習慣了。
劍仙魏晉喝酒,經常這樣,隻是自言自語的言語多了些,不會真正發酒瘋。不然小小酒鋪,哪裡遭得住一位劍仙的瘋癲。
當下無人吆喝添酒,疊嶂忙裡偷閒,坐在門檻那邊,輕輕歎了口氣。
又來了。
魏晉站在原地,倒酒不停,環顧四周,開始一個一個敬酒過去,指名道姓,敬過酒,他為何而敬酒,自然是說那城頭南邊的廝殺事,說他們哪一劍遞得真是精彩,偶爾也會要對方自罰一杯,也是說那戰場事,有些該殺之妖,竟然隻砍了個半死,說不過去。
魏晉身形驀然消逝,怒道:“下作!”
————
一條小巷子,郭竹酒晃晃悠悠走在其中。
有個麵黃肌瘦的少年更早跑到了巷子裡邊,腳步匆匆,似乎在躲避,不斷回頭,見著了郭竹酒,便有些猶豫,稍稍放慢了腳步,還下意識靠近了牆壁。劍氣長城這邊,有錢人,隻要不死,會越來越有錢,然後就會有一個家族,有了劍仙,家族就會變成豪門,城池這邊的窮苦人,隻看衣衫,就知道對方是不是豪門子弟。
那少年顯然覺得郭竹酒是一位高門子弟,而且他確實沒有看錯。郭家在劍氣長城,確實是那些頂尖大姓之外的一線家族。
衝撞了豪門子弟,下場都不會太好,都不用對方搬出靠山背景,對方若是劍修,往往自己出手就行了。
郭竹酒慢了腳步,蹦跳了兩下,看到了那少年身後,跟著跑進巷子四個同齡人,手持棍棒,鬨哄哄,咋咋呼呼的。
少年大概是看那郭竹酒不像什麼劍修,估計隻是那幾條大街上的有錢人家,吃飽了撐著才來這邊逛蕩。
少年便有些焦急,朝那郭竹酒使勁揮手,示意她趕緊退出巷子。
郭竹酒撓撓頭,便停下腳步,一個轉身,撒腿飛奔。
跑路這種事情,她擅長,也喜歡。
可惜那少年被郭竹酒這麼一耽擱,很快就給身後持棍棒的同齡人攆上,沒輕沒重的一棍子,就朝消瘦少年腦袋上砸去,少年剛剛躲過,又有棍棒當頭劈下,隻得用手護住腦袋,邊躲邊退,一棍子敲在胳膊上,疼得少年臉色慘白,又給一個高大少年一腳踹中胸膛。
麵黃肌瘦的少年後退數步,嘴角滲出血絲,一手扶住牆壁,歪過腦袋,躲掉棍棒,轉身狂奔。
郭竹酒在巷子拐角處,探出腦袋,覺得自己應該行俠仗義了,不然瞧著像是要鬨出人命的樣子。
一般的打架鬥毆,哪怕是瘸個腿兒什麼的,劍氣長城誰都不管,但是打死人,終究少見,郭竹酒聽家中長輩說過,打架最凶的,其實不是劍仙,而是那些血氣方剛的市井少年,這會兒就是了。這可不成,她郭竹酒如今學了拳,就是江湖人,郭竹酒就重新走入巷子。
那瘦弱少年又挨了一腳飛踹,被郭竹酒伸手按住肩膀。
少年眼神淡然,身形瞬間擰轉,與此同時,手腕一抖,袖中滑出一把短刀,反手就是一刺。
郭竹酒輕輕抬肘,將那持刀手臂直接打折。
少年另外一手,握拳瞬間遞出,竟然拳罡大震,聲勢如雷。
先前打得少年如同落水狗的那些同齡人,一個個嚇得麵無人色,紛紛靠著牆壁。
郭竹酒與那刺客少年一般無二,同樣神色淡漠,同樣遞出一拳,以拳對拳,刺客少年整隻手都碎了骨肉,兩人頹然垂落,郭竹酒微微側身,欺身
而進,以肩撞在少年胸口上,刺客少年當場暴斃,倒飛出去,但是從刺客耳畔閃過一抹流螢,疾速而至,竟是一把劍修的本命飛劍,直刺郭竹酒眉心。
郭竹酒微微轉頭,額頭上被割出一條深可見骨的血槽。
反觀祭出飛劍的一位高大少年,整顆頭顱都被釘穿,一粒血珠逐漸在額頭處凝聚而成,背靠牆壁的屍體緩緩滑落在地。
郭竹酒皺了皺眉頭,伸出手掌抹了抹額頭。
站在巷口那邊的魏晉鬆了口氣,悄悄收起本命飛劍,這位風雪廟劍仙,有些哭笑不得,原來自己多此一舉了。
不但是小姑娘自己有驚無險,可以對付這場突兀起來的刺殺。
再就是巷子那一頭,出現了一位麵帶笑容的佝僂老人。
魏晉與之點頭致意,老人也笑著點頭還禮。
魏晉便返回酒鋪那邊,繼續飲酒。
老人一步踏出,來到郭竹酒身邊,笑道:“綠端丫頭,可以啊。”
正是寧府老仆,納蘭夜行。
未來姑爺囑咐過,隻要郭竹酒見了他陳平安,或是走入過寧府,那麼直到郭竹酒踏入郭家大門口那一刻之前,都需要勞煩納蘭爺爺幫忙看護小姑娘。
郭竹酒得意洋洋,道:“那可不,打不過寧姐姐和董姐姐,我還不打不過幾個小蟊賊?”
小姑娘向前走出幾步,看著那個死不瞑目、臨死之際依舊神色鎮靜的消瘦少年,埋怨道:“你不知道我剛剛練了絕世拳法嗎?嗯?!”
納蘭夜行伸出手指,敲了敲額頭,頭疼。
這般精心設伏、專門針對大族子弟的刺殺,不用有任何僥幸心理,彆想著什麼順藤摸瓜,做不到的。
當年海市蜃樓那邊,多大的風波,小姐差點傷及大道根本,白煉霜那老婆姨也跌境,以至於連城頭上萬事不搭理的老大劍仙都震怒了,難得親自發號施令,將陳氏家主直接喊去,就是一劍,受了傷的陳氏家主,火急火燎返回城池,大動乾戈,全城戒嚴,戶戶搜查,那座海市蜃樓更是翻了個底朝天,最後結果如何,還是不了了之,還真不是有人存心懈怠或是阻攔,根本不敢,而是真找不到半點蛛絲馬跡。
至於其餘幾個又茫然又恐懼的市井少年,身份來曆,查是要查的,無非是過個場子,給郭家一個交代罷了,當然郭家那邊肯定也會興師動眾,動用手腕和渠道,挖地三尺。
此後寧、郭兩家的往來,就會有些麻煩。
綠端這丫頭,照理而言,在劍氣長城是完全可以亂蹦亂跳的,理由很簡單,她曾是隱官大人相中的衣缽弟子。
所以郭家這些年,也沒如何刻意為她安排劍師扈從,因為沒必要。
故而這場風波的漣漪大小,對方出手的分寸,極有嚼頭,好像對於這個綠端丫頭,在可殺可不殺之間,故而沒有動用真正的關鍵棋子。
郭竹酒愁眉不展,病怏怏的,“完蛋了,我近期彆想出門了。”
郭竹酒眼睛一亮,轉過頭望向納蘭夜行,“納蘭爺爺,不如咱們毀屍滅跡,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吧?”
納蘭夜行笑道:“想多了啊,就你額頭這傷勢,怎麼瞞著?又走路給磕著了?何況這麼大事情,也該與郭劍仙說一聲,我已經飛劍傳訊給你們家了。所以你就等著被罵吧。”
郭竹酒哀歎一聲,“納蘭爺爺,你一定要與我師父說一聲啊,我最近沒辦法找他學拳了。”
納蘭夜行笑問道:“我家姑爺,什麼時候認了你當徒弟?”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就是師父掐指一算的事情。”
納蘭夜行指了指小姑娘的額頭。
郭竹酒嗤笑道:“毛毛雨!”
然後小姑娘打了個哆嗦,哭喪著臉道:“哎呦喂,真疼!”
一位身材修長的中年劍仙轉瞬即至,出現在小巷中,站在郭竹酒身邊,彎腰低頭,伸出手指按住她的腦袋,輕輕晃動了一下,確定了自己閨女的傷勢,鬆了口氣,些許劍氣殘餘,無大礙,便挺直腰杆,笑道:“還瘋玩不?”
郭竹酒伸出一隻手掌。
劍仙郭稼笑道:“禁足五年?”
郭竹酒怯生生道:“五個時辰,算了,五天好了。”
郭稼收斂笑意。
郭竹酒見機不妙,趕緊收起四根手指,隻剩下一根大拇指,“一年!”
郭稼瞥了眼自己閨女的傷口,無奈道:“趕緊隨我回家,你娘都急死了。到底是一年還是幾年,跟我說不管用,自己去她那邊撒潑打滾去。”
最後郭稼與納蘭夜行相視一眼,無需多言。
隨後郭家供奉,以及專門處置這類事務的劍修,紛紛到場,一切作為,井然有序。
————
納蘭夜行沒有直接返回寧府,而是先去了一趟劍氣長城。
去了寧府,白煉霜那個老婆姨不擅長處理這些,聽了也是乾著急,她隻能窩火。
與小姐商量此事,肯定是有用的,這些年的寧府大主意,本來就都是小姐定奪,隻不過如今寧府有了陳平安這位姑爺,納蘭夜行就不希望小姐過多分心這些醃臢事了,姑爺卻是個最不怕麻煩和最喜歡多想的,何況姑爺做出的決定,小姐也一定會聽。
一路隱匿氣機,悄然到了城頭那邊,有這麼練劍與練拳的?
隻見陳平安翻來覆去,就是一招拳拳累加的神人擂鼓式,同時駕馭兩真兩仿、總計四把飛劍,竭力尋找劍氣縫隙,好像隻求前行一步即可。
又需要用上白骨生肉的寧府靈丹了。
所幸這次那白老婆姨怪不到自己頭上了。
劍氣凝聚在左右四周三十步之內,但是偶爾會有一絲劍氣竄出,次次懸停在陳平安致命竅穴片刻,然後轉瞬即逝。
納蘭夜行看得忍不住感歎道:“同樣是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多的劍氣,而且都快要將劍氣淬煉成劍意了。”
左右根本沒有理睬那位老人,收攏劍氣在十步之內,對陳平安說道:“今天到此為止,出拳尚可,飛劍死板且慢。今天隻是讓你稍稍習慣,下次練劍,才算正式開始。還有,你今天等於死了九十六次,下次爭取少死幾次。當個唾手可得的師兄,有這麼難嗎?”
陳平安點點頭,沒說什麼。
好意思問我難不難?
劍氣重不重,多不多,師兄你自己沒點數?
況且這會兒,陳平安看似除了雙拳雙臂之外,修士氣府安然無恙,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每次左右懸停劍氣,看似未曾觸及陳平安各大竅穴,實則森森劍意,早已滲入骨髓,在氣府當中翻江倒海,這會兒陳平安能夠說話不打顫,已經算是能扛疼的了。
陳平安幾步跨出十數丈,來到納蘭夜行身邊,輕聲問道:“郭竹酒有沒有受傷?”
納蘭夜行說道:“我一直盯著,故意沒出手,給小丫頭自己解決掉麻煩了,受傷不重。郭稼親自趕到,沒有多說什麼,到底是郭稼。隻不過之後的麻煩……”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向下一劃,如劍切割長線,搖頭道:“已經不是麻煩了。對於寧府、郭家而言,其實是好事。郭竹酒這個弟子,我收定了。”
陳平安駕馭符舟,與納蘭夜行一起返回城池。
陳平安好奇問道:“納蘭爺爺,你可以近身我師兄嗎?”
“當然可以!”
納蘭夜行笑道:“然後我就死了。”:,,,